在這個學期,我選擇了旁聽張燦輝教授的存在主義課。這是我第一次旁聽哲學課,旁聽之前,我對存在主義並沒有認識。在朋友的慫恿下,我的第一次哲學體驗就這樣開始。
每星期一的下午我都帶著期待的心情,在張教授的帶領下,一方面認識各大哲學家如海德格及沙特的思想;一方面認識我的生命,關懷自己的存在,省視自己的心。當然,逃避沉悶的數據分析及程式編寫也是一大原因!
最後一課完結後,我就想為「我的存在主義」寫一篇總結。為甚麼我要強調「我的」?那是與我的學習態度有關。我上課時會摘錄我認為有意思、有內涵及精警的句子,例如有某著作的摘錄,也有出自張教授隨心而發的比喻;但對某些專有名詞及概念的釐清卻不大上心,我無法保證我對概念的理解是準確的(不過又有誰可以保證?)。於是,「我的」就有兩重含意:一是避免曲解哲人的思想,於是冠以「我的」二字以策「安全」;二是強調這是一篇融入了我的見解的總結,能夠為存在主義加入「我的」見解,感覺實在良好!
若要求我用最少的文字去解釋「存在主義」中「存在」的意思,我會寫「存在是人生」。哲人認為人類的存在比其他物件「不配被稱為人類式的存在」的存在更特別,更有意思。不是嗎?若我們把人視為物看待,我們總會覺得忽略了些甚麼,甚至覺得忽略的是最重要的東西;於是他們思考:是甚麼要素使人類的存在那麼特別,也更有意思?
如何去找出這些要素?海德格認為,當存在者問關於存在的問題,他不多不少對存在有著理解,那麼抓著這些模糊的理解再加以發展思考也是好方法。「存在主義」思想的特別之處:很少會問「甚麼」,取而代之的是問如何。例如,不問「甚麼是活著」,而問「如何活著」。你可能會覺得這兩條問題問的東西似乎沒有甚麼分別,但態度上是很不同:前者關心的是定義,後者關心的是實踐。「存在主義」是生活,不只是概念的遊戲;「存在主義」是從人所處的處境開始,不是方程、符號與邏輯。「人生在世」佔據著最重要的位置。我覺得沙特的名句「存在先於本質」概括了這種思考方法。
誰證明過人需要被定義?誰又證明過人生是合乎邏輯的?這是面對邏輯實證信徒批評「存在主義」時的有力詰問,可是這些詰問並沒有證明過甚麼。當他們啞口無言之時,就是向他們傳達「教義」的時機:看!我們找到了很多人類特有的東西!
我們覺得自己是「自由」的,我們的存在就是自由的體現。我們有這樣的感覺,或者說有這樣的幻覺,是因為我們的行為並沒有絕對的因果關係。要把「自由」的感覺付諸實行其實很容易:吃碟頭飯的時候你可以先吃掉所有飯才吃掉所有餸菜,也可以梅花間竹地吃一口飯然後吃一口餸菜,到最後階段的時候碟上有一件肉片,一條菜芯以及一小團塗了少量肉汁的飯,你一方面欣賞著自己的「公平」分配,一方面挑了一件肉片然後一口吃掉所為獎勵。
「時空」就是我們體現自由的舞台,不可不提的是海德格的洞見讓他寫下了艱澀難懂的「Being and Time」。「時」當然指時間,「空」的涵蓋面則十分廣闊:它包括一切外物與空間,也包括其他的人事,甚至可以是自己的身體──假如你認為自己的身體只是臭皮囊而不是自己的一部份的話。
先談「時間」吧。我們的存在連結著過去與將來。可是我們因為不能以我過去的記憶完全推導出現在的狀態,同理,也不能以我現在的狀態完全正確地推測未來我的際遇──除非你有意地去實現自己的推測,但不要忘記你還有一些不能控制的情況,例如別人的存在,事情的突變,善變的情緒。就是這樣,自由就乘著時間的流動,從時間的縫隙中溢出。不過,「沒有絕對的因果關係」並不是說「完全沒有因果關係」。撇除含有因果的物理定律或者「真正法律」不說,若果有人說「我要重新做人!」,你大可以向他潑一大盆冷水:你總要面對你的過去。他自己或許可以強制忘掉過去,但別人也不一定會因為他的一句「重新做人」而與他一起集體失憶。不過現實通常是,他愈希望忘記,愈記得清楚;於是,往事與回憶就成為另一種因果律的因與果。
既然過去與未來那麼難觸摸,那麼我們只有絕望地感慨:「我只能夠掌握當下!」,不過我們也可以自信滿滿地高呼:「只有我才了解當下!」,因為別人無法掌握我的當下,當下成為我的私有財產──雖然這個財產一瞬即逝而成為過去,不過未來的一瞬就自動就位。我看來永不會失去當下,而且每個當下都是新奇的當下──生命因時間而變得刺激起來!
「空間」又如何體現自由?張教授花了不少時間說服我們:即使你把所有別人賦予你的所有身份找出來(例如我是物理的研究生,張教授是一個很愛以吃雞作比喻的哲學系教授等),都不足以描述一切關於你的存在。人的存在似乎有著無限可能性,人可以利用自由在他所處的「空間」留下痕跡,於是「空間」就承載著所有人的痕跡,於是人就從這些痕跡找到自己存在著的線索,從中發現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是無限多。
不要以為「空間」只包括實物體,它也包括了虛無。沙特感受到「虛無」於人的存在中佔據著很重要的位置,寫了厚厚的一本「存在與虛無」。也不要以為「存在」和「虛無」是反義詞。當人曾經擁有過,可以是財產,可以是關係,也可以是情感,然後失去了,這種「虛無」就這樣跟人的存在扯上關係。人於是在得而復失,失而復得之下跌跌撞撞,於實有及虛無之間徘徊著。
「空間」也是一種蒙敝,蒙敝著「真我」──如果你確信你是有「真我」的話。你的「真我」就是脫掉了一切外界外物外人賦予給你的東西的你,也是斬斷了一切與外界連結的關係網的你。脫掉和斬斷,像是很普通的動詞,但當你試著做的話就會感到困難重重了──不要妄想以為把自己禁閉起來就大功告成──你當下的存在其實是建立在過去的經驗,而所謂經驗正是你所處的「空間」賜給你的。你現在的性格又是不是純粹出自你的「真我」?該是放棄的時候了,唯有抱著博愛精神把「大環境」塞給我的都算作是「真我」吧!
不過自由對人來說是否美好?沙特的另一名句:「Man is condemned to be free.」我自然可以隨口說句「Man is BLESSED to be free!」來頂撞他。不過他把自由視作詛咒,自然有他的道理。第一,自由不代表沒有責任。人是要負責運用自由產生的後果──不論是法律上的負責還是良心上的負責;第二,自由的後遺是迷惘,人類如何面對無可依靠的困境,面對充滿著凶險的不確定人生?於是,自由與羈絆相生,人擁有的自由並不是絕對的自由。
於是人就會懼怕自由,因而找方法去消滅自由。一個方法是「從眾」,當然這樣是預設了一個「公共的標準」讓人們可以跟從。他們沉浸於從眾的快樂,接受所謂「削平」的引誘,通過外界的人事去稍為確定自己的未來,通過別人的贊同及社會的地位確立自己的價值──於是他們會變得愈來愈相似。有些人則不屑與他們為伍,於是以「庸俗」一類的詞語貶低他們,視自己的「反叛」為上品,於是「孤芳自賞」──當然,他們要面對孤獨,面對自由的詛咒,也成為從眾者嘲笑的對象。
另一個方法是「信任」。「信任」可否令夢想「成真」暫且不說,但起碼在等待成真或成假之前的過程中得到安心,自由之感覺得以消減。絕對的信任可說是建基於荒謬──因為不用多去考慮就信任,不是很荒謬嗎?不過,不用考慮正是「信任」的吸引之處。信任是先於道德與邏輯上的考慮,也是為人詬病之處。
不過,其實大自然早已為人類而預備:死亡。死亡不就是自由的消滅嗎?假如沒有死後生活的話,那死亡就是一切自由與可能性的終結。這是存在主義者的觀點:人的死亡是他與這個世界的終結。死亡為我們的人生設下限制,死神遲早會找上我們,只是我們並不知道祂何時來叩門。不過,其實死亡帶來的可能是更大的迷惘──何時死亡的迷惘,以及死後是甚麼一回事的迷惘。宗教信仰可以提供「一條龍服務」:從生前的規範到死後的歸宿都有所指示。不過關於宗教的思考我早前寫得夠多了,於是就此按下不表。
我們為甚麼怕死?因為我們看見他人之死總是伴隨著痛苦,不論是他自身的痛苦還是他身邊人的痛苦;因為我們從來無法在「死」之前確切知道死是怎樣子的。你可以探險的心態去看待死亡,但並不會因此令你不再懼怕死亡。不過,我們總可以從死亡處獲得積極的意義。老師們可以這樣告誡學生:生命不是無限長的,請大家好好利用有限的光陰做有意義的事,增加生命的廣度喔!
即使你還未死掉,可以有無限個選擇又如何?就像非常流行的商店促銷技巧一樣,陳列著各種各樣的誘人優惠,但優惠的細節條款總有一句:「不能如其他優惠共用;本公司保留最後決定權。」於是你只好無奈地選擇其中一種優惠,然後在數分鐘之後感到後悔:比起加五蚊有雞皇飯,似乎免費送一隻雞上脾比較划算。選擇們只是虛幻的希望,只有一個能夠成真。當你作出選擇後,其他的選擇就會自然消失。
人有著不同的身份及標籤,隨身份附送一堆責任,但人沒有可能成功完成所有的責任,於是就有所謂「Guilt」。人以失去的青春換來無盡的guilt,卻會說自己「青春無悔」。所謂「盡本分等於無遺憾」絕對是假設性而且是無法實現的陳述,用來欺騙思想單純的人,或者安慰辛苦勞碌的人。即使我們有幸盡了本分,終於完成目標,也不代表甚麼。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失落感,一陣空虛,於是就會去找新的目標。於是,完成一個目標就是另一個目標的開端。
你對一件事物認識深了,可能你會因為自己的知識有所增長,因而有自滿的感覺。但認識「存在」並不一定讓你有自滿的感覺。愈認識「存在」,愈感覺到人生充滿吊詭,充滿限制,充滿意外;同時你亦會感到人生是獨特的,是刺激的。有人會因此變得感性自憐然後不可自拔自甘墮落;也有人因此擁抱生命每一瞬間,過著積極樂觀的人生。所以我覺得「存在主義」的知識是很「中性」的,它不是積極也不是消極,它不是理性也不是感性;它是甚麼,很在乎人的心境及經歷。
「流浪者之歌」是這一課的指定讀物。主人公自信滿滿地對佛陀說你的教誨的確很棒,不過你的教誨不是我擁有的知識。真正的知識,真正的生命意義是自己去追尋的。他於是離開佛陀走進大千世界,接受名、利、色的挑戰,面對兒子的羈絆,最後是潺潺的流水──水的確從這邊流到那邊,但流動本身是永恒──總結了他的一生。
我的確從中得到感悟,於是我發誓打機從此不靠攻略,以及寫下這一篇「我的存在主義」。若只是套用別人的觀點來向人吹噓自己懂得「存在」,那是表現著自己的無知。文章開首我寫「存在是人生」,若容許我加多兩個字的話,那就是「存在是我的人生」。存在是很個人的事,所以值得我自己動腦去幹一番探尋及整理。不過,所謂「我的存在主義」,看穿了其實就是一碟炒雜燴:把不完整的一眾哲人思想稍為組織一下,使讀者看起來比較有條理,然後加上自己的見解或曲解以及比喻作為調味。寫這篇文章只是一個開始;我還要好好思考自己的人生,以自己的雙手發掘生命的意義,以自己的雙腳留下存在的足跡。
你看過了我這篇文章就算是懂得了我的存在主義?非也!因為你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