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7日 星期日

歷史(一)

最近的input實在太多:有與人文對話的一眾經典,村上春樹以及其他雜的小說,周保松的政治哲學,等等等等。於是作為整理也好,作為學習也好,就有了建構較長篇文章的衝動。這篇創作如果有了某些作品的影子絕不為奇。

因為對歷史不深,所以才有這樣大膽的聯想。我為這個所謂「歷史」連載起了草草的大綱,希望我會有時間完成這篇短/中篇小說。

歷史(序):這是早前所貼、沒頭沒尾的所謂小詩。以下是那首詩的延續。

歷史(一)

「那兩道血痕並不是覆轍,」你糾正我的比喻,「它們是因死亡而活著的戰壕,是被熾熱的血沖刷的河床。血隨著時間流逝而凝固,幻化為各種靜態的英雄雕像與勳章,卻醞釀著動態的殺氣,為醜惡的人類預備著表演的舞台,迎接下一輪熾熱的血,墮入無止境的循環。」

「你的比喻很精彩,但不代表我的比喻有錯誤。比喻承載著作者的觀點。我把歷史比喻為你,並為你注入生命。你是一個猶豫不決的旁觀者,你的冷眼透著一種冷漠,也透著一種彷徨。我從你的外貌觀察歷史的痕跡,從你的凝冰之淚感受著歷史的苦痛。」

「你的比喻既褻瀆了本體,也褻瀆了喻體。歷史拒絕成為我的本體,我拒絕成為歷史的喻體。歷史不需要被愚蠢的人類捏造的任何比喻所簡化及解釋。我拒絕成為舉棋不定、以外貌嚇唬別人的傻瓜,我拒絕成為凝冰的量產機器──最重要的,是我拒絕成為人類。」

「你剛才為你的兩道血痕大放厥詞,亳無顧忌地運用比喻,把你的血痕比喻成血腥博物館。你褻瀆了人類為和平所流的血。」

「那不是比喻,而是事實。我清楚看到那些栩栩如生的藝術品,用的正是你恩賜給我的冷眼。我的所謂主人,你需要我為你逐一描述它們嗎?」你步步進逼。

「你的凝冰為覆轍劃上血痕,警醒著人類不要再發動戰爭。這是我創造你的目的。」我歇斯底里,一手毁滅僅餘的神秘感。

「悲劇無時無刻正在發生,新的悲劇覆蓋舊的悲劇。舊悲劇被壓得面容扭曲,人類卻只看到他們呻吟著的可笑表情,無情地以笑話諷刺著他們。所以,你不要在我面前展示虛偽。」

你張開雙臂,赤裸的美麗胴體亳無保留地誘惑著我。「你的文字正正展現著你的虛偽。你的詩句忽略我的身體,引導讀者的視線到我的滑稽面孔與你的穿洞掌心,根本就是無聊透頂。讓我喚醒你的本性,快來擁抱我。我不是歷史,也不是人類,我是怪物,正如你的本性一樣。」

主客已經互換,我失去主導權。你把我撲倒在地,緊抱著我。你的心臟是戰鼓,雷鳴的鼓聲催動著殺氣,隔著你的乳房敲碎我封存著本性的厚牆。你咬著我的嘴唇以及舌頭,你失焦的冷眼在恥笑著我。滾燙的慾念隨著急促的呼吸輸送到臉上,把你的英雄雕像與勳章一一溶掉,血河重新流動,我的臉印上濃濃的血,成為寄存著亡魂的戰紋。

然而我沒有任何武器,連運用赤手空拳的權利也被剝奪。我的身體受制於你的身體──你的雙腳纏著我的雙腳,你的緊抱使我的皮膚逐漸發紫,雙手開始麻痺。只有那可憐的陽具自以為是無堅不摧的武器,在你的胯下無意義地昂首肅立著,一副顧盼自豪的模樣──那是我唯一能夠表現出剛被釋放的本性的工具。

「你愈來愈表現得像真正的歷史。」我用僅餘的理智,從喉頭擠出這十三個字。

2011年3月13日 星期日

我們都是人

三月十一日下午,上完「與人文對話」的課,回到日常工作的電腦室,就看到日本發生大地震的新聞。

那一課的主題是「The limits of human power, my doubts,  my fear」,讀本是舊約聖經的《約伯記》,討論的是人類的苦難與上帝的正義。在我而言,這是一個巧合,不管那是否上帝的安排。

(給未讀過《約伯記》的讀者)約伯是上帝眼中的義人,也是一位生活豐足的東方首富。上帝認為即使約伯如何受到苦難都不會失去對上帝的敬畏及信心,於是同意跟撒旦打賭,讓撒旦奪去約伯的一切財產,使他身上長滿疥瘡。約伯痛苦得咀咒了自己的出生,以及急切希望上帝現身,讓他可以為自己辯護。他最後總算通過了考驗──上帝滿意他的表現,然後賜福給他,比他早前擁有的還多,而且長壽善終。

這個故事裡,上帝強調自己超越一切人類,他有權力及能力改變人類的命運。而且,上帝要求人類的絕對信任,但卻不保證人類的絕對信任能夠使他們恒常不會受苦──有時候,上帝為了測試人類的信任度,「有必要」把「苦」加諸於人類身上。

進一步說,此「苦」乃是以人類的標準去定立,而上帝只是向人類施予人類認為的苦,或許上帝的「苦」會是另一種東西──不過神的一切:衪的用意、衪的善惡標準、衪的力量等等,皆是神聖不可猜度,也不管你猜對與否,總之「猜」本身就是錯;唯一對的就是絕對信任。我在這裡發表這番言論並不是要「越俎代庖」──代上帝向大家傳上帝的聖諭,而且「唯一對的就是絕對信任」並不是從我猜度上帝而得到的結論,否則我就是對上帝不敬。

不單是「苦」,「善」或許也是人類一廂情願的產物,而且難有劃一定義。上帝為了與撒旦打賭而測試約伯,使他受苦,有人說這是上帝「不善」的表現;有人則說,約伯通過測試之後上帝賜福給他,是上帝「善」的表現。

課堂上,老師說人類常會埋怨:「我沒有幹錯事,為甚麼天讓我受苦?」我看這個問題本身就混淆了很多概念。第一,你的「對錯標準」並不一定與上帝的標準一樣,而且根據《約伯記》,你也不應嘗試去了解你的「對錯標準」是否與上帝的標準一樣。第二,上文提過此「苦」只是你的感覺,你也可以視之為上帝對你的信心測試。第三,即使你真的沒有做錯事,也沒有必要找理由去解釋你為甚麼在受苦,因為你假設了「天」「上帝」「神」等等的超越體會跟據人類定義的善惡觀去管理世界。

但「超越體是正義」並非理所當然。「報應」與「獎勵」的概念深植於我們心中,我們遇苦難,就會覺得這是報應;我們遇喜樂,就會覺得這是獎勵。但想深一層,「報應」與「獎勵」可能是人類為解決共處問題時所提出的概念,而非自有永有。若你真的視上帝為一超越體,請勿強行把自己的思想加諸衪身上。

基督徒不需要問「我沒有幹錯事,為甚麼天讓我受苦?」這個問題。因為阿當與夏娃吃下禁果時已經犯罪,此乃原罪,自出生以來就背負著。再者,我們有「苦」「善」「惡」等概念根本就是吃下禁果(即犯罪後)的產物,所以我們受苦天經地義。

也據老師說,聖經新約裡以死後世界(「天堂」與「地獄」)及末日審判去解決「神是否正義」的問題,而且上帝派「耶穌」來為人類贖罪,這種愛是無償的,能夠感動人類。若我們跳開斟酌真確性的框框看的話,我們會感到新約營造了「神是正義」的形象。

不過,宗教還是離不開「絕對信任」。保羅於《羅馬書》指出「只會因信而稱義」。若以上是真確的話,就會帶出了另一個公義問題:若行義者不信,他也不能被救贖。

我們信宗教,是因自卑而信,因避苦而信,因其義而信,還是因受愛而信?不過,真正對宗教的信任該是不問因由──有多少信徒可以做得到?

「信」這個概念無處不在。我們根本就是憑著信心過日子。求醫是對醫生的信任,愛情是對伴侶的信任,等待是對承諾的信任。你是否願意把信任交托給「神」?我相信我寫下這篇文章是出於自己的自由意志──這個「相信」也只是我這個渺小人類的信念,還無法被證成。

每逢天災,人類都總會有這些爭論:天災是上帝降禍還是出於偶然性?天災是證公義還是毁公義?這些爭論正出於人類的limit and fear──不管你採取甚麼觀點,也無法被證成,因為人類的理性面對這些問題時只有投降。

但我們並不是一無是處。我們有 (吃下禁果後)判定善惡的智慧,我們有對彼此的愛與同理心。勞思光先生在他的《歷史之懲罰》指出,歷史的欠債及償還之周期可跨越數代人,人類注定要承當時代的苦與罪。我看這個「承當精神」有被動裡求主動、苦中作樂的含意,也超越了報應與獎勵、復仇與報恩的束縛。

我們都是人。我們面對大山大水,會感到人是渺小卑微的生物,但我們能夠因此創作觸動心靈的藝術;我們面對大災大禍,會感到人生無常,但我們可以在災禍後展現人性的光輝。我們面對自己的同伴,我們可否在沒有報應與獎勵的情況下運用我們判定善惡的智慧,實踐我們的同理心?如果可以,那麼天災與上帝正義與否又與我們何干?

不過,也正因為我們都是人,我承認,這個「如果可以」實在是過分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