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學期旁聽了將會成為所有大學一年級生都要上的「與人文對話」通識課。這是我作為旁聽生交的學期論文。
題目:
By some magical means you are able to bring three of the thinkers, characters, or divinities to Japan and visit one of the victims of the recent earthquake in Japan. What will this trio of your choice say to the victim (and, if you like, to each other) to help him or her deal with the loss and get on with life? Will the encounter help or hurt? Attempt this question in the form of a Platonic dialogue, a story or a play.
晨曦穿過眼瞼把我弄醒。我發現自己被遺棄在海灘上,我記得我沒有一個親人能夠存活。我支撐起疲倦的身體,正在伐木造舟的壯漢很警覺,銳利的目光掃過我的淚光。我看見一位穿著素色長袍的老者面向海洋盤膝而坐,另一位衣著光鮮的老者在俯首祈禱。
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海嘯的幸存者,還是到了死後世界。清潔幼細的沙、溫柔的海風,使這個世界很不真實。壯漢走過來扶起我,他介紹自己──奧德修斯,伊大嘉島的王。兩位老者也走過來介紹自己──一行禪師、烏斯的約伯。
「我們被賦予一個使命:希望我們可以幫你走過艱難的時刻。你或許已經聽說過我們的事蹟。」奧德修斯說。
「先感謝你們的幫助,我的確聽說過你們的事蹟,但認識不深。對不起,我不能夠好好招待你們。」我壓抑著傷悲,遵守著待客的禮儀。爸爸一向在這方面的教導很嚴格。
「我現在先去把舟造好。雅典娜命令我為你們作嚮導,在普西頓之國進行一次旅行。你們先談談。」奧德修斯轉頭繼續造船。
「我明白你的痛苦。我被上帝賜予悲慘的試煉,被奪去豐饒的所有,身上長滿毒瘡。我試過詛咒自己的生辰,無法接受上帝讓悲愁的人繼續生存,不明白邪惡的人可以安然活著,急切向上帝申訴我沒有犯罪。後來上帝對我當頭棒喝,祂提醒我衪有絕對的智慧與大能,創造了世界,維持世界運行的規律,也證明了我的確是義人。我能夠有一身光鮮的衣服,生活比壯年的我更幸福,四代同堂,也是上帝的恩賜,是我以堅定的信心通過考驗的禮物。上帝派我來,讓你得到救贖,相信祂有祂的計劃。」約伯說。
「能夠與聖經舊約裡的約伯談話,是我的榮幸。我的世界觀與約伯不同,但我們都抱著一致的目標:希望人可以活得更好,希望約伯不要介意,說不定這也是上帝的安排。《心經》說:諸法空相,不生不滅。菩薩認為一切事物都無生無死。事物的存在是一種延續,不執著事物如何誕生。我相信眾生皆苦,而解決的方法是放下。」奧德修斯跑過來打斷一行禪師沙啞但柔和的聲線,他宣佈船已造好。他先向雅典娜與普西頓作簡單的祭禮,然後端起巨大的船槳,叫大家上船出海。
奧德修斯一邊划槳一邊說:「相信我,人生是一趟刺激的旅程。挫折與智慧是旅程的食糧。我為特洛伊戰爭立下汗馬功勞,凱旋回歸途中,我與戰友為了自保毁了普西頓的兒子獨眼巨人的眼睛。普西頓於是向我報復,使我回家的旅程波折重重,我的戰友一一死去。我雖然不服氣,但我接受命運,利用我的智慧,在雅典娜及眾神的幫助下堅持到回家,把掠奪我家財與騷擾我妻子的求婚者殺掉,奪回我應得一切。這個船槳是我為普西頓獻祭的祭品,我要把它安放在沒有海洋的地方,這也是命運的安排。我起行之時,普西頓已經赦免了我的罪,而且帶來這個祝福過的船槳,他自信海洋可以醫治你的心靈。如今再次航海,真是百感交集呀!」
「奧德修斯,這個海洋名叫太平洋。可是,它一點也不太平。日本,我的國家,經常被地震與海嘯破壞。我已經被海嘯捲走了一切,我實在不明白雅典娜為甚麼要我再次面對殘酷的海洋。」我知道我很不客氣地質疑他與雅典娜的好意,但我實在無法再忍受海浪的搖晃。
「生者與死者以記憶連繫,你並未完全告別你的親人,他們也未完全與你告別。如我剛才所說,生與死並非絕對的起始與終結。你的父母或許已經化身為海豚的眼睛,為這艘船護航。你的愛人也或許會成為舟下的海水,等待你擷取一瓢來洗洗臉。人生是空,是無常,也因為無常,雖然會有苦難,但存在與成長才成為可能。如果我是被雅典娜送到這裡的話,我想她要我向你傳達這個訊息吧!奧德修斯,你的戰友也與你同在,或許他們的英魂已寄存於船槳裡。」一行禪師的眼神讓我恢復冷靜,奧德修斯望向驕陽,嘴唇顫動著。一望無際的太平洋,你奪去我的所有,真的也承載著我的所愛嗎?
「放心吧!我肯定今天天氣晴朗,風平浪靜。我的自信來自普西頓的祝福,也來自我對抗厄運而學來的智慧。」他回頭對我說,賁張的肌肉運動著,是自信的佐證。
「上帝選中了你,我希望你會對祂有絕對的信心。我不敢胡亂猜度祂的旨意,但我相信如你對祂有信心,你得到的福祉將會比過去的更多,就如我一樣。」約伯說完後為我祈禱,我向他道謝。雖然我感激約伯的祝福,但我無法相信失去所有親人的情況下可以再次得到幸福。如果這真是上帝對我的考驗,那實在太殘酷,我受不了。
一行禪師輕拍我的肩膀。「雖然經文說:心無罣礙,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但我不會在這個艱難的時刻要求你放下你的苦。事實上若我現在強行要你放下你對親人的掛念與對世界的悲憤,那是我執著的表現。先活在當下,願你放下壓抑的枷鎖,讓情緒自然流露出來,盡情哭泣吧!」
我哭了很久,悲憤隨著眼淚從意識流出直至虛脫。一群海豚掠過舟邊,我立即抹乾眼淚與它們揮別。我以雙手取海水洗臉,像冰涼的薄荷醫治著傷口。我躺下,閉上眼,海浪像搖籃,微風輕輕撥走臉上的水珠,一行禪師緩慢地敲著金屬製的砵,奧德修斯規律地划槳,約伯依然在祈禱。時間的步伐已經放慢,夕陽不願西下。
這是一種被掏空了所有的感覺,一種發洩過後苦澀的寧靜。我想永遠擁抱著這種寧靜,或者永遠睡著不再擁有意識。假如我能夠醒來,我會有勇氣渡過餘生嗎?我還有甚麼理由奮鬥下去?我可以放下失去一切的包袱嗎?還是以活在當下為藉口逃避背負與期盼?絕對信心是否一種愚昧?苦難真的只不過是挫折嗎?悲劇植根於回憶深處,使我無法無視所有處世方法的弱點。一群海鷗越過餘暉,嘲笑著人生的無奈與恐懼。
我對不起遠道來幫助我的他們,因為我還妄想著,當我醒來,發現海嘯只是夢,愛人依然在我床邊給我早晨的吻,父母依然在客廳看早報,然後我會加倍珍惜所有,樂觀地活著。唯有這樣,你們對我的安慰才會生效。
參考書目:
Homer, Odyssey, translated by Stanley Lombardo. Copyright ©2000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Inc.
《聖經》(現代中文譯本修訂版),聯合聖經公會,1995年
一行禪師著,明潔、明堯譯,《與生命相約》,台北:橡樹林文化,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