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意於大約九時才到達會場。過去兩年都是在會場裡參加完整的過程,想必這晚也是大同小異。我想留意會場附近的情況,例如圍著球場的警察,駐足觀看的行人與各式各樣的籌款攤位等。
因為遲到關係,所以我不清楚警方如何限制入場的人流。我步出天后站,行人並不算多,幾個由警方設置的大藍色指示牌引導我去會場。一路上也有當值的警察,有三個看來是自由行的旅客向警察問路。我走了大約七分鐘才到達球場旁邊的散步徑,散步徑上不算多人。我不記得從天后站走到維園的最短路線是怎樣,但總覺得我是兜了路。天氣頗熱,被背囊覆蓋著的背脊滲出汗水。每一個球場出口都被膠帶攔著,每個出口都有一兩個警員把守,不少參加者提早離開球場,警員禮貌地解開膠帶讓他們離去。也有一些沒有入會場,只在散步徑上的旁觀者駐足觀看,警員沒有阻止他們。在我身旁有一對父子走過,父親把他所認知的發生於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的事情告訴兒子,兒子似懂非懂地聽著。
散步徑的盡頭有很多攤位,很多團體都利用這一晚作義賣籌款。因為這時候晚會正進行中,所以這裡並不擠擁,讓我可以細心留意所有攤位。兩個神秘的反共常客:「法輪功」與「大紀元時報」當然也在,向途人免費派發不知道在那裡印刷、不知道經費來源的小冊子。有些大學的學生報預備了六四特刊,也是免費派發的。堅持六四鎮壓有理的大叔今年也有出現,他背後的白底黑字宣言或許與上年的一模一樣,不時有途人對著他指指點點。曾健成佔據了最顯眼的位置,大聲宣傳著「民間電台」的理念與被罰款的戰績。守著攤位的大多是年青人,兜售著T恤、襟章等,大多是印上了關於六四事件的圖像,也有從艾未未等維權人士與中國荒誕事情得到靈感的創作,看得出那不是粗製濫造。我覺得從商業角度上他們做得很成功,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紀念這些事件與悲劇是否也需要創新的手法?我又想,紀念六四的消費者是否需要消費品的吸引去驅使自己捐出金錢?設計者會以籌款多少作活動成功與否的指標嗎?攤位關注的議題也不是想像中的單一化,例如有攤位宣傳著煙稅不應該太高,要維護煙民的權益。
入會場之前,我想上天橋看看晚會的壯觀情況。天橋上有不少人高舉著照相機,在場維持秩序的警員不停呼籲途人不要停留在天橋上,請各位拍照後立即離開。我離開天橋後,再次穿過攤位進入會場。會場其實有不少空間,或許是因為不少人已經離開,也或許是如支聯會所說,警方限制了人流入會場。我只要一路向前走,就可以走到最接近舞台(不知道稱之為舞台是否恰當)的前方,而這條路並不擠逼。途中看見數個透明的、由白色光管照亮的立方形錢箱,裡面不算多錢。我的右方就是燭光聚集的球場,參加者間中附和著台上叫喊的口號。如果我留意左方的話,可以看到警員的表情。他們的表情很有「沒有意見」的中性感覺,不知道是否因為他們身上的制服而使我先入為主──或許大部份的參加者都有著這個表情。不過,其實表情並不代表甚麼。這裡沒有人會怪責你因為談笑而不夠莊嚴,也沒有人會因為你哭泣而覺得你做作。他們手上的白蠟燭已經具有單純與足夠的象徵意義,也即使手上沒有白蠟燭,即使穿著制服,也不代表你已經遺忘了六四事件,不代表你認為六四事件不值得紀念。
當我走到最前頭的時候,李卓人開始聲嘶力竭地表達自己的激動與一再重申支聯會的立場。他宣佈參加人數,參加者鼓掌歡呼;然後他投訴警方限制參加者入場,參加者發出噓聲。一個個維權人士的名字與中共犯下的罪被他宣讀,我無法確定參加者有否留心他說出的一字一句,不少人注視著躍動的燭光,似乎看出了神。也有不少人利用IPhone或者IPad上網,或許在留意新聞動態,或許在面書報告自己的行蹤。
散會的時候,球場上的燈光全部開著。我在耳熟能詳的歌曲下欣賞著球場上的粉筆塗鴉,有圖像,有文字,也有圖像與文字的創意結合。我在面書上看到有人發起、或者說是提議這種表達自己的方法。不少參加者為塗鴉拍了照,如果我用心找找,應該可以在面書找到它們的照片。塗鴉也令我想起剛在攤位售 賣的消費品,它們本質上有沒有分別?它們都是對悲劇有感而發後的「製成品」。當中的分別是,消費品會被標上售價然後被購買者珍而重之或者遺忘掉,而塗鴉將會被水洗掉。不少年青人留下來收拾現場的鐵馬與清理地上的蠟淚。
離場時再一次經過攤位,陳偉業站在椅上宣傳著「人民力量」,「天安門母親」也有攤位售賣紀念品籌款。集會後,大多數人重過平日的香港式生活,我也為了避開地鐵的人流而不立刻回家,而選擇了進行喜歡的「城市遊走」活動。街道上有很多行人,但我很難分辨誰參加過集會,誰只是剛巧經過這裡,只有少數人手上拿著場刊或者穿上剛買的六四紀念T恤。便利店與小食店多了人光顧,始終天氣很熱,凍飲有很大的吸引力。少數人認為這樣的晚會搔不著癢處,所以會去中聯辦示威。
這一晚的晚會,與其說是儀式,倒不如說是習慣。香港人逐漸習慣了於每年的六月四日晚上,來到維多利亞公園,燃起白蠟燭,作出一種拒絕遺忘的安靜表態。台上的活動對台下的參加者倒不太重要,我覺得台上的活動主要為台上的籌劃者而設。話雖如此,我必需感謝主辦單位的場地安排與白蠟燭的供應。第二天的報紙頭版會有令人感動的壯觀圖片,讓香港人覺得自己盡了一種責任,完成一種使命。真正的儀式表現在充滿活力與自由度的集會前活動,與集會後的被標籤為非理性抗爭與暴力的行動。它們充滿了自發與即興帶來的新鮮感。過去的悲劇由未曾身歷其境的年青人感受與解讀,沒有肅穆的包袱所束縛,但會讓人看見希望。
這篇文章的標題,似乎有點煽情的感覺。你可以把「燭光在躍動」看成只是對燭光的白描,也可以把它看成一種比喻──年青人的活力。看著躍動著的燭光,你或許也會想起遙遠的六四事件,想起新近的維權人士被失蹤、造假不斷的食物與血汗工廠等等荒謬的事情。熱蠟滴在手指上,提醒你香港也有需要面對的問題。然後燭光熄滅,剩下變成一灘爛泥狀的白蠟,一陣無力感就會突然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