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
你從睡房出來,告訴我今晚回宿舍不在家睡,下星期才回家吃晚飯。然後你走向玄關,動作俐落地打開大門、踏出門口,右手手臂拗向後,握著門柄把門關上。你應該沒有發覺,我一直注視著你。
今天是你的十九歲生日,可是我們彼此也沒說甚麼。你裝扮得很美,那不是妖豔或是成熟的美,而是一種充滿活力的美。柔順的長髮半掩著白色的短袖T恤,有著健康膚色的雙臂之間是柔軟的纖腰,帶動著及膝的淡紫色裙襬。我把視線移下一點,是一對健康的修長小腿,襯托著小巧的紫白色跑鞋。你選了最適合你的裝扮。這時你應該正在與朋友慶祝生日吧!或許你心儀的男生就在身旁。
廿五年前,我與媽媽還是大學生,她也是十九歲。我們第一次約會過後,我撐著傘與她走過大約半小時的冷雨深夜。我們走到她宿舍的房門前,她插入鑰匙後一扭,發現房間並沒有鎖上,打開門後就頭也不回走入房間,沒有對我道別。我的視線沒有離開過媽媽的背面。她的同房走過來,替她拔掉鑰匙,瞥了我一眼,沒有跟我說上一句話就關掉房門。直至我回過神,手中雨傘下的地板已經積聚了一大灘雨水。她當晚的裝扮當然跟你今晚的不同。那時是初冬,她穿了毛衣,外披上黑色皮衣,搭配著牛仔褲與舊波鞋。不過,你們的氣質非常相似,輕盈的姿態幾乎一樣。
當你懷念媽媽的時候,有否想像過我與媽媽的愛情?我不知道她為甚麼不立刻叫我離開才打開房門,或者索性介紹我給她的同房認識,卻只是留下活潑的身影給呆板的我,使我更為她著迷。或者她要玩弄我的木訥,或者她只是單純地不知所措,只懂打開房門繼續向著前面走。我們之後再沒有提起這一幕窘境,但它彷彿預告了她終有一天會以這個方式離開我。媽媽的性格開朗、堅強與主動,有時會神經質地做些無法理解的事情,與我木訥、懦弱、固執與反應遲鈍的性格卻出奇地產生化學作用。我只會在給她的情書裡表達我真誠的熱情與愛戀。平日的我不善言辭,她說話一定比我多,約會時如此,婚後生活也是如此,這些你該會記得。
對不起,我一直對你很冷淡。我把這個錯誤歸咎於媽媽的離去是突如其來的打擊──如果媽媽是因病逐漸失去生命,而不是因為意外而離去的話,我就會相信她已經真正離開我。上天沒有機會讓她與我們道別,卻留下你作為她一個間接的存在。我的懦弱使我刻意忽略你的成長,因為你身上有很多媽媽的影子,每一個影子都會把我拋入黑暗的深淵。我害怕觸動記憶,也害怕把你當成媽媽而不能自已。那痛苦的時候,你只是一個普通的十歲女孩,但你不僅要面對哀傷,更要面對我的懦弱對你造成的傷害。起初你還會因為撒嬌遭到冷待而哭,後來你只會與我談必要的話。可是,不論親戚們如何慫恿,你也拒絕住在他們家讓他們照顧你。我無法明白你如何渡過情感暴烈的青春期,而且保持著遺傳自媽媽的堅強性格。雖然媽媽的離開與我的冷漠,使你的性格蒙上了一層灰,但你努力不讓外人發現。我不敢直視你的眼神,你堅毅的眼神帶給我自卑。你成功適應了中學,熬過了會考、高考,考入大學,向自己的理想進發,而我只是跪在原地飲泣。逃避像毒品,可抑制我一時的悲傷與失控,卻造成永久的遺憾。
那段黑暗時期,現在該只是一幅暴風雨的畫像吧!我望向它,自以為還被雨打著、被風刮著,但我其實早已身處安穩的地方。你考入大學後住宿舍,或許我與你都有鬆一口氣的感覺。你放下我這個包袱,可以出外闖闖。我在家也不需花力氣避開你,雖然悲傷還沒有減退。
女兒,我今晚終於可以再注視你。我早該醒覺,媽媽與你給我的是使我著迷的活潑身影,而不是沉重的枷鎖。我於是不再害怕回憶:求婚的告白,婚禮的糗事,我和媽媽透過超聲波的反射看著你,初生的你哇哇哭著,一家三口去海洋公園玩,媽媽發現你把默書簿藏起來,害怕媽媽責罵你默書不合格。現實中的你與回憶中的媽媽分別活在我心裡兩個重要的地方。我找回年輕時擁有過的衝動,於是我拿起紙筆,寫下這封懺悔之書。執筆之際,我想起當年我為媽媽寫情書時的心情。
下星期,我會敲你的睡房門,跟你說遲了一星期的生日快樂,然後把這封信給你,希望你不會被我疲累而佈滿皺紋的面孔上閃爍的眼神嚇怕。我如果你原諒我,你可以讓我雙手搭著你的肩膀,讓粗糙的拇指輕撫著鮮明的鎖骨嗎?我不奢望你會像當年的小女孩般依偎著我;我只希望,你以活潑的腳步走過自己的人生路之際,偶爾回頭,讓我看到你充滿自信的神態。如果你願意聽,我也會告訴你不知道的、我與媽媽的一些往事。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