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文字是虛偽的。文字從心出發,可以通過手寫出成為影像,也可以通過聲帶說出成為聲音。虛偽感來自我的無力感:我始終無法估計文字與內心的距離。你可以朗讀成為影像的文字,也可以讓我留心觀察你說話的表情,但那只是進一步把文字推入虛偽的深淵,老練的你可以利用影像與聲音表達一致的信息,影像與聲音循環論證,使我有表裡一致的錯覺。
當獨立的文字組成詞語,另一種虛偽就此產生。以「始終」為例:「始」與「終」只各自代表兩個時間點──一個是「起始點」,一個是「終結點」。然而,當「始」與「終」結合成為詞語,它的意義就涵蓋了始與終之間的所有時間。我們運用「始終」這個詞語,傾向把始與終之間的起伏與變化壓平,甚至沒有把起始與終結定義清楚,籠統而又不負責任地說自己「始終」如何如何。因此,詞語的發明進一步拉開文字與內心的距離,進一步減低估計這個距離的準確度。如果它可以由兩個時間點的文字定義的話,我希望我能夠經過簡單的測量與加減運算得出答案。於是我假設起點是你告白時吻我的悄悄話,終點是你拒絕我安慰的晦氣話,發現起點與終點之間的道路並非以一條直線連起──當中有曲線、有幾何圖形、有糾結、有重疊、有虛線、有岔路,實在難以測量。而且,起點與終點處都因為你使用了「始終」一詞而被眼淚模糊掉,我無法確定它們的實際位置。
我胡思亂想,即使運用了推論、解構、運算與假設,而且很小心地提防了邏輯謬誤,也想不通為甚麼我會因為你而把自己遺棄在栢麗大道,結論是我根本不懂理性思考。栢麗大道後方是九龍公園,前方是繁忙的彌敦道。彌敦道的起點位於梳士巴利道,終點位於用作劃分九龍與新界的界限街,全長約三千六百米 ,是全香港最長的街道。我忽然對它的「直率」產生了好感──它的起點與終點的位置十分確切,道路既寬且直。我需要以直線行走抗衡糾結的思路。然而「直率」這個形容詞只是適用於彌敦道本身,而不適用於它所承載的事物,因為道路上有很多事情正在發生與結束,很多訊息正在被傳達、被解讀、被遺忘,因此各種各樣的距離在產生著、改變著、消失著。行人及車輛以不一樣的步伐移動,交通燈轉換著燈號,與街道兩旁的商店合作,維持著脈搏的規律。夕陽斜照在我的身軀上,在街道上染上被拉長的污跡。然後我留意其他同是行人的陌生人,發現他們的交流僅限於影子間的摩擦與穿插,而且並不自知。
我面前有一個很大型的「請請」雕塑,我身處的地方叫作禮貌徑。據說它的作用是弘揚中國式禮儀,或者也是對栢麗大道名店職員的提醒。禮貌也算是一種虛偽,但這個雕塑亳不虛偽──我站在它面前,感覺到我的渺小,只能作無力的反抗。如果我對你禮貌周周,相敬如賓,我還是我嗎?
我雖然厭惡文字的虛偽,但卻對文字產生了依賴,或許是因為我成長於文字的重重包圍與埋伏之中。例如在我左邊的櫥窗裡,有商品的特色描寫,附上精心設計的誘人照片,原價被醒目的紅線剖開,下方有疑幻疑真的特價。我能夠盡可能保持往前直線行走,不受街上文字的誘惑而被吞入店舖與商場裡,但我無法抗拒你的文字──我對你的文字極度依賴,相信你的文字已經進化,成為我的魔咒。現在天已入黑,但四處燈火通明──一個由由霓虹燈、街燈與射燈等光源組成的強大能量網絡,為文字提供魔性所需的能量。
如果我是直率的彌敦道,你就是彌敦道上無數的霓虹燈。你居高臨下,以壓倒性的姿態觀察著我的身心,但我無法知道你的電源在何處。你從兩旁的建築物延伸出來,像魔爪般把我玩弄著,我無法逃逸。你有非常多分身:鐘錶行、茶餐廳、書局、夜總會、酒樓、中西大藥房、電器舖等等,為你提供說不盡的話題,也為你提供與我爭執時所需要的理據,而我只能以單調的灰色作為回應。我豎立了只有黑與白的街道牌,讓我可以更清楚欣賞你,但你身處的高度似乎在逃避我清澈的眼睛。可是,你的霓虹光依然把我照得五顏六色七葷八素,不過我無法確定你有沒有以同樣的手法對待我身邊的柯士甸道、窩打老道、佐敦道、登打士街;我只能確定的是,你的存在使所有的街燈與射燈黯然失色。
當我知道直率的彌敦道已經被你佈滿陷阱的時候,我受不了,脫離直線的軌跡,走進一間便利店,買了兩罐沒有減價的冰凍啤酒,因為我覺得它少了一層虛偽的外衣,可以讓我醉得更直接,清空一塌糊塗的聯想。我打算在便利店喝掉一罐,然後在街上喝掉另一罐。我一邊喝一邊留意自己的身體。我透過單薄的T恤與短褲欣賞我的身體:我有一頭烏黑的、未被染髮劑損害過的直髮,不算高佻但有纖細的腰與緊緻輪廓的腿,與被運動鞋遮蓋著的輕巧腳踝。胸部不大是我最自豪的地方,因為它區分了我的身型與所謂標準的身型。喝完第一罐之後,我拿著第二罐啤酒走出便利店,繼續我的直線之旅。發覺我開始跟不上其他行人的步伐。冷氣透過商店滲到酷熱的街上,尤其以珠寶金器店滲出的冷氣最舒服(但我不希罕你會帶我入去)。巴士停站接載遵守秩序的乘客,時裝舖的流行音樂迎接下車的乘客。我用眼睛隔著玻璃與餐廳裡的陌生人分享餐點與特色飲品。酒精能夠使我更清醒,使我意識到我是一個獨立的存在,而不是彌敦道上景物的一部份。我放慢了的步速是一個證明。我不再只把視線放在霓虹燈上也是一個證明。吵架與酒精一樣,也可以使我清醒。吵架之後意味著一段時間的孤獨。對你的抗拒與懷疑只有在我孤獨的時候才會稍為露面。
當我喝光手上的啤酒時,手提電話響起,從來電顯示知道是你打來。我沒有打算逃避,反正我知道我避不了;只要你找上我,我就會預計孤獨即將完結,或許在完結之前會有一番反抗。我有點意外,因為這次你吵架後四小時就打電話給我,而平均數是七小時,標準差是一小時。或許這次吵架觸及一些基本原則性問題,你比較著緊。
「你原諒我嗎?」你在模仿我的直接。
「你通過手提電話傳來廢氣污染我的耳朵。」這是就地取材的抵抗。
「對不起,這陣子工作的確不太順利。」
「你把我當作出氣口。」我再一次就地取材,這次是港鐵站位於地上的通風口。
「我向你道歉並不是想收回我的晦氣話。當時的我的確把你當作出氣口。當時我的確不滿你的直斥。當時我的確需要獨處與冷靜。」
「這也算是道歉的一種嗎?」我且看你如何把玩文字。
「如果我否認我當時所說的話,那就是招認當時的我是口不對心。」
「我無法證明你這句說話是不是口不對心。」
「我為我的輕率與要求向你道歉。」你無視我的形而上問題。
「我喝了啤酒。請你不要拋下一個形容詞與一個名詞然後要我對號入座。」我的語氣還是很冰冷,但我的態度已經逐漸軟化,因為他似乎並沒有對我「口不對心」。「似乎」,我的理智提醒我,那只不過是「似乎」。
「第一,我輕率地誤用了『始終』這個詞語,我不小心毁掉了『始終』的神聖。」
我一邊聽著你的讖悔,左手握著手提電話,右手捏緊手上的空啤酒罐。腳步沒有停下,但我對身邊的景物開始失去興趣。「『始終』並不神聖。我認為它展示了文字的虛偽。」我向你發佈今天的研究成果。
「我認為『始終』是神聖的,因為組成這個詞語的兩個字,只是代表開始與終結,但它們的結合卻使意義上得到了延伸與昇華。這有點像我與你的結合。我們作為兩個個體的存在,因為相遇而相知,然後相愛,創造了更多的意義。另外,因為它是我對你告白的一部分,所以我無法原諒自己用同一個詞語傷害你。」
然後是一陣沉默。彌敦道的繁華抵抗著這陣沉默。
「第二,請你不要改變你的性格。我只會在心情煩躁的時候才會要求你不要對我太無禮。我欣賞你的直率,我迷戀你的直率。請你繼續抗拒染髮劑與指甲油,我也會繼續拒絕使用髮蠟與古龍水,雖然代價是需要早一點起床去洗澡。我倒因為你的憤怒感到安心,因為那證明你還是你。」
「你還是你。」他果然居高臨下,以壓倒性的姿態觀察著我的身心,而且精準無誤。今天的研究題目──你的文字之虛偽性,開始因為你冷靜卻又溫暖的自辯而分崩離析。
「我問過自己,我可以在對你誠實與取悅你之間取得平衡嗎?我的結論是,我們需要這些爭執與吵架,沒有爭執反而不真實。我相信,你始終並不喜歡被取悅。因為工作上的需要,我已經配備好不同用途的面具,於適當的時候戴上。我們見面的時候,或許我的臉上無可避免黏上了面具的顏料,但請不要因此誤會我變得虛偽。」
「『你始終不喜歡被取悅』。『始終』。你的語氣像在為我算命。我如何分辨你有沒有戴面具?」
「吻我。一方面以你嘴唇測試面上的質感,一方面萬一我忘記了脫去面具,你也可以藉此為我吸走它。」
「我不是化驗師。我的嘴唇不是吸塵機。我剛才把我自己當作彌敦道,然後把你當作霓虹燈。」
「我不想你被無數的行人在你身上走過。你並不是一條街道,你有一個美好的腦袋。腦袋與街道不同的地方是,腦袋可以把體驗過的事物儲存得很好,但街道雖然承載了很多行人的生活一部份,不過它只有很少的痕跡可以讓我們去觀察它的過去。」
「但街道比腦袋更誠實。」
「別的腦袋我不肯定。但我肯定你的腦袋非常誠實。」
「那麼我現在要說一個謊話:剛才當我想像自己是彌敦道,如果我可以在擁擠的行人與車輛之中找到縫隙,然後透過縫隙看到你發光發熱,我就心滿意足了。」
「那麼我現在要說一個真話:希望你可以繼續為我供電。」
然後,你告訴我工作的無奈。這次你沒有拒絕我的安慰,即使我依然認為你沒有必要這樣偽裝自己,你依然認為這是在職場上的生存必要技巧;我依然認為你的同事並沒有你所想像般邪惡,你依然認為這樣惡性的競爭有存在的必要。這次傾訴的結論是沒有結論。傾訴不是研究報告,並不需要結論。
「我想為界限街賦予新的意義。」你說。
「甚麼意義?」我問。
「每一條街道或許也有它的歷史意義。不過,對於我來說,每一條街道也應該有只屬於我的意義。如果你容許我為界限街賦予我們的意義,我們就定下這一個規則:每次約會我都會站在長沙灣道與界限街的交界等你。你應該會在從彌敦道走到界限街。如果你還沒有準備好讓我求婚,那麼你可以招手叫我過馬路來會合你。如果你準備好的話,那麼你就走過來會合我。我想,如果你能夠走過界限街,意味著在你已經為踏入人生的另一階段有了準備,那相信可以讓我增加成功的機會。」
「那麼你豈不是立於不敗之地?」
「你可以穿越過界限街找上我然後拒絕我,我就會潰敗。」
「你趁我喝得有點醉的時候乘虛而入嗎?」
「不會呀,所以我正在界限街與彌敦道的交界等你。不要隨便就越過界限,那是很危險的。我想見你,不過不用急,慢慢走就可以,我想再體驗等待與渴望你的感覺,就如告白前的一星期一樣。」
這時醉意使我有點暈,天氣非常炎熱,我流了很多汗,但我沒有因為汗液而放慢我的腳步。我的左手還緊握著貼著耳朵的手提電話,右手無意識地緊握著空啤酒罐不放。我們還沒有掛斷電話,雖然我們沒有說話。手提電話傳來你等待著我的氣息,我也把急不及待的氣息傳到你的耳朵。我抵抗著城市無比重要的時間觀念,以急促的呼吸催動念力,使時間慢慢放緩然後凝結、停頓,最後消失於空氣之中。行人與商店匆匆在我身旁掠過,直至我碰到紅色的交通燈。根據理智的研究,文字與內心的距離是不可測量的,不過現在的我只在乎你我的連繫有多緊密,而不在乎用作連繫的繩索有多長。現在的我只知道我與你的距離愈來愈近,包括所有類型的距離。理智利用我被紅燈困著的時機而召喚了巨型海報,召喚了各式各樣的廣告,提醒我這世界存在各式各樣的圈套,有明目張膽的,也有精心偽裝過的,包括你那個「似乎沒有口不對心」的圈套。很快,紅燈轉為綠燈,沉重的「噠噠」聲變為輕快的「噠噠」聲,我在霓虹燈的引領下重新上路。我認為我直線向前行走的堅持並沒有違反我的原則,於是理性被遺棄於綠燈之下。起點與終點已經很明朗,雖然起點在過去,終點在未來。
我們已經把界限街視為類似誓約的東西,這個類似誓約的東西已經因為你,從今天開始永遠依附在彌敦道的盡頭。它即將與你一起出現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