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願意的話,這一篇是「生活的緊急掣」的延續──大約是一星期後的晚上。總之是八達通餘額成為負數之前吧!)
老婆下班,被地鐵車廂擠了約三十分鐘,終於到達家門口。她站在門外,閉上眼,首先預計打開門後看到的景象:老公半躺在沙發上注視著電視,恤衫西褲被逼聽著電視發出的聲音。歪斜著的領帶躺在他的緩慢呼吸上一起一伏,白襪還沒有脫下,皮鞋則與女兒的皮鞋一起倒卧於門前。還好,女兒已經回到家,不過她會把自己關在房裡,任何人都無法穿過房間的牆壁看見她的內心。夠了,今天的想像就到這裡。老婆深呼吸一下,然後打開門。她的預計應該不會錯,因為每晚的景象都大同小異。不僅是她打開家門的那一刻,她回家後至少有半小時會維持這個狀況。如果她不用加班太久,又不太疲倦的話,她就會於回家前經過街市買餸,加上雪櫃的剩餘物資,煮些簡單的餸菜,一般需要三十至四十五分鐘。烹飪曾經是她的強項,畢竟她累積了八年多的豐富經驗。不過在她不甘心成為全職家庭主婦、重回職場後,煮飯次數愈來愈少,經驗的累積轉移到辦公室的生存技巧上。如果她需要加班的話,她會累得連親自去買外賣的興致也沒有,於是她會從鞋櫃上方的文件架隨意抽出一張外賣廣告,從口袋掏出手提電話然後撥號,隨意點些甚麼,沒有一刻猶豫,等待時間通常也是三十至四十五分鐘。她有一種特殊才能,就是分量總預計得剛剛好,加上適當的菜式搭配,老公與女兒甚少不滿意她點的食物。或許是這種特殊才能使她加班的時間愈來愈長──她打點一切妥妥當當,彷彿掌握了一切狀況,卻不能掌握加班的時間、老公的冷漠與女兒的心事。
然後,她會脫下高跟鞋,連同兩雙皮鞋放入鞋櫃裡。如果她手上拿著餸菜就會先把它放在廚房裡,如果沒有的話,她則會直接入睡房,脫下絲襪,脫下套裙,脫下套裝,換好睡衣,拿起黑壓壓的一團辦公室衣服丟入厠所的洗衣籃,洗洗臉,照鏡子,撥一撥頭髮,卸妝。坐在客廳的老公還保持著那個姿勢,女兒房間的牆壁與實心房門依舊守衛森嚴。然後她不是到廚房裡預備晚餐,就是坐在老公旁邊等待外賣。老公或會與她閒聊一兩句,例如關於今天的新聞,但從來沒有談到工作。老公為甚麼從來對她的工作不聞不問?她總覺得沒有得到老公的關心。
但今晚有點特別:她打開門後,嗅到外賣的香味──老公今天似乎知道她需要加班而自作主張。晚餐是中式炒粉麪──揚州炒飯、干燒伊麪、豉椒牛河,以及三杯熱飲:熱奶茶、熱咖啡、熱鴛鴦。炒粉麪旁邊有一盒不合群的半打蛋撻。她看見這個不協調的配搭後皺一皺眉。「今天下班買外賣時經過麪包舖,見到剛出爐的蛋撻,於是忍不住買了半打,當作飯後甜品。」老公說,眼睛依然注視著電視。對呀,我見到你半躺在沙發的樣子也忍不住要打你一下耳光,她心想,但沒有實行。她入廚房洗手、拿剪刀剪開發泡膠盒的蓋當作碟子,老公敲敲女兒的房門,穿著校服的女兒走出來,去厠所洗手。老公趁這個時候裝作不經意地窺視女兒的房間,一堆功課與文具霸佔了凌亂的書桌,開著的電腦螢幕旁邊放著她最愛的毛公仔,它似乎執行著守護的任務。他被毛公仔可愛的眼睛瞪得有點不好意思,就回頭走到飯廰坐下,分發木筷子與膠匙。
他們吃晚飯的時候幾乎沒有交談,電視開著,節目主持人為他們的沉默打圓場。女兒先呷了一口鴛鴦,老公卻忘記了買蛋撻的原意,先一手抓起一個蛋撻品嘗,老婆舀了一些揚州炒飯,吃了一口,職業病立刻發作:心裡批評炒飯太多油,蛋與飯的比例不對,估計這間茶餐廳的廚師因為工資不高或者擔心家庭而無心工作。
吃完晚飯,老公把發泡膠飯盒收拾好然後丟入廚房的垃圾箱,把吃剩的蛋撻放在雪櫃裡。老婆則躺在沙發上,按摩著舉起青筋抗議的小腿,因為她今天不用洗碗。女兒則因為今天是雙數日子而自動自覺吸塵抹地──這是她從小培養的習慣,歸功於老婆堅持不聘請外籍傭工,堅持家庭成員要做好家務,例如她要收拾自己的房間。從前女兒是需要每天吸塵抹地的,不過後來她以功課太忙活動太多為理據,成功爭取隔天才需要做家務。有著敏銳觀察力的老婆總覺得今晚有點不妥:自把自為的外賣、不合群的蛋撻,而且女兒的清潔似乎落力了一點。他們是否有事情瞞著我?或者他們有求於我?她的思維還沒有從辦公室模式轉移到家庭模式。
他們完成了家務之後,老公從廚房把打邊爐用的瓦斯爐與前年用剩的液態瓦斯罐端到飯廳,然後回頭拿出三支荒廢多年的燒烤叉,放在洗手盤裡洗乾淨。女兒則從房間裡拿出一包棉花糖。燒烤叉、火與棉花糖是合作無間的三角組合,不過老婆一時無法接受它們在家裡的飯廳同時出現,目瞪口呆。
「這才是真正的飯後甜品!秋風起啦,老婆快來一齊燒烤!阿女,要把棉花糖燒得內軟外硬,它才會像媽媽。」老公說。女兒興致勃勃地把兩粒棉花糖插在燒烤叉,小心翼翼地燒。老婆很久沒有見過女兒專注的樣子以及老公的幽默。
老婆想問這是誰的鬼主意。不過一轉念又覺得這樣問沒有意思,驚喜與焦糖的香味似乎成功抑壓了所有職業病的病徵,例如她沒有提議用木筷子代替燒烤叉。她關掉了電視,說「我來啦!」,就興沖沖地拿起一支燒烤叉。她選了兩顆粉紅色的棉花糖,粉紅色是她最喜愛的顏色。
「想來我們有兩年沒有在家打邊爐了,至於上一次燒烤,似乎是五六年前吧?快點燒呀,因為瓦斯剩下不多。阿女,你的棉花糖燒得差不多啦,再燒下去你媽媽的臉就會愈來愈黑!」
女兒說:「對呀!我愈來愈不懂控制自己的火,為了避免把媽媽燒著了,於是我要把自己關在防火牆裡。」
「我的黑臉不完全是你的責任,辦公室的壓力也燒得我很厲害。反而回到家裡一點火花也沒有,我會覺得冷呀!」老婆回應道,女兒微微點頭。
「媽媽,我要吃掉你啦!」女兒把兩粒棉花糖一併放在口裡。外脆微焦的外層使她想起媽媽的堅強能幹,軟棉棉暖烘烘的內芯使她想起媽媽的懷抱。「老婆,我也要吃掉你!」老公附和道,但他拒絕透露想起甚麼。
「棉花糖真的那麼像我嗎?」老婆吃下微焦的粉紅棉花糖,甜膩的感覺使她的笑容更燦爛。她又想起當年老公的殺著:幽默的比喻是老公虜獲她芳心的絕技──就像棉花糖被燒烤叉牢牢釘住,使她無法逃走。她被殺著亂了方寸,只能報以最迷人的笑容,就與現在一樣。老公從雪櫃拿出蛋撻,把燒好的白色棉花糖放在蛋撻上然後一口吃掉,他說要體驗忽冷忽熱的感覺。女兒取笑他的食相,老婆則在思考他在隱喻甚麼。
他們收拾東西的時候,老婆以幼滑絲襪奶茶滋潤過的溫柔聲線問女兒:「明天多功課交嗎?不要做那麼夜吧!」
「明天不是也有夜晚嗎?不要做功課吧!」喝了香濃咖啡的老公腦袋急速一轉。
「我剛喝了鴛鴦,現在很有衝勁!很久沒喝過鴛鴦,奶茶與咖啡很相襯呢!我會盡快完成功課啦!」女兒回房間的時候,房門並沒有完全關上,留下了一道門縫。
「夜晚喝鴛鴦很容易失眠的,下次不准買!」老婆嘀咕了一句,這是溫柔的警告。
現在是女兒熟睡的深夜時間。老公與老婆都洗過澡,老婆舒服地躺在床上,老公端出了一瓶紅酒與兩個玻璃酒杯,放在睡房的小几上。睡房裡只有床頭燈的柔和燈光慢慢流瀉著,窗簾阻隔了對面住宅的目光。
「明天還要上班,還是早點睡吧!」
「我不能半途而廢!我的計劃只進行了一半。」
「你不是很喜歡給我自由嗎?請尊重我睡覺的自由。」
「你不是抱怨我給你太多自由嗎?」
老婆愕了一下,一向不聞不問的老公如何感覺到她的抱怨?是不是剛才的語氣有點重?這樣也好,她心想。
「年輕的你不是不喜歡我管,會煩厭我問長問短嗎?如果不是看了你的日記,也不知道你的心態改變了。」
老婆心裡一驚,明明老公不會知道她有一本日記──日記是放在辦公室鎖著的抽屜裡的,她從不會把它帶回家。她只會趁午飯的時候,寫上幾個段落,一篇完整日記可能需要數天才完成,但那不重要,因為寫作是她的一種娛樂與逃避,而不是一種責任。日記本身也有一把小鎖,老公一定不可能知道內容。
老公斟著酒,把半滿的酒杯遞給老婆,自己則一乾而盡。「你的表情與表現就是你的日記。這幾天你的臉色有點難看,也感覺到你有點刻意親近我,例如睡覺時會摟緊我,星期日問我要不要陪你去買點東西。當事情與習慣有了分別,就是需要自我檢討的時候:我是否一直以尊重你的自由為藉口合理化自己的冷漠?」單是這句話就已經足以打破老婆的防線。她接過了酒杯,輕呷了一口,然後明知故問:「主動一點不好嗎?」
「好,當然好!昨天我趁你還未回家,就敲了敲女兒的門,問她玩不玩燒棉花糖的遊戲,因為要逗媽媽開心,也讓你嘗嘗吃掉媽媽的快感。女兒跟你一樣,愛自由,也愛比喻。女兒眼珠轉了一轉,似乎一下子意會到我的心思,一口答應。其實我有點擔心她還在不滿你干涉她太多私事,而且近來她連跟你爭執的機會也沒有。她把自己鎖在房裡,你卻只會對我主動。」老公的防線也消失了,心與聲帶之間沒有過濾網。事實上也不需要。
「我擔心女兒青春期的反叛。擔心過頭,就變成爭執。」
「她的中學算是不錯,成績也中規中矩吧!」
「成績不能夠代表甚麼。」
「干涉太多也不能夠解決問題。我也會擔心她,想了解她多些,可是父親與長成少女的女兒的關係很微妙,我們之間總是有一道距離,有點像互相尊重的感覺。你跟她或許可以親暱一些,卻會容易造成磨擦。」老公替他們的酒杯添酒,代替思考中的沉默。「或者她現在跟你一樣想被管一下!即使你們喜歡自由,也想偶爾得到關懷吧?」
「管與關懷是兩回事吧?」
「可是你正正以管的方法表達對女兒的關懷呀!你有留意她房間的門縫嗎?這是讓你改邪歸正的好機會!明晚記得乘虛而入!」
「改邪歸正的人是不會乘虛而入的。」老婆不忿被駁斥得一敗塗地,總算找到機會還擊。
他們繼續喝著紅酒,老婆腦中又浮現那一個問題。
「我應該辭職嗎?」
「我不是說過我尊重你的決定嗎?我並不是敷衍你。說起來我們真幸福,不用憂柴憂米。」
「不要扯開話題,我想知道你的意見。」
「你有沒有想過問女兒的意見?」
「請你不要推卸責任。而且,我不要任何比喻。」老婆的確沒有想過,但她沒有直接承認,命令卻下得非常直接。
「好吧!我的意見是你不要辭職,我辭職!我的工作壓力也很大呀!」
老婆先感到一股怒氣,然後想起自己從來沒有關心過老公的工作壓力,怒氣一下子變成懊悔。她認真想著老公的提議。
「我只是說笑啦!我做家務的能力絕對比不上工作的能力,我也挺喜歡這份工作的。我覺得你一下子沒有工作可能會不習慣,到時你或會嚷著在家裡太無聊。當年的你也是從兼職開始然後轉做全職的。你或者可以找一份兼職作過渡吧!你的確應該問問女兒的意見,讓她感到也是家庭的一份子。或許她認定是工作把那個溫柔的媽媽吃掉了!」老婆白了他一眼,但心裡縈繞著「我的工作壓力也很大呀!」那句話。
「你的工作最近出了問題嗎?看來你想辭職的原因不只是因為想多陪我吧?」其實這個問題也放在老公心上一段日子。
「對呀!工作順心的時候是不會想起你的!」老婆輕輕用拳頭搥了一下老公的胸膛。正當老婆想說出她的委屈時,老公的左手握著她的拳頭,舉起右手食指放在唇邊,示意老婆不要說。老公為微醉的老婆臉上的兩粒粉紅棉花糖而著迷。「現在我真的要吃你啦!讓我把你的委屈也吞下吧!」
「小心點,棉花糖裡面或許會有刺呢!」
「那就不要關掉床頭燈啦!讓我仔細找找刺在那裡!」
「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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