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5日 星期一

法律不是擋箭牌

在一個叫Monday.COME的講座當長平完成他的分享後,周保松教授問他關於新聞自由的問題,其中一條是:中國的新聞從業者有沒有法可依?

長平的第一個反應是七個字:「法律不是擋箭牌」。追本溯源,原來那是從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姜瑜口中說出來,以回應記者關於採訪北京「茉莉花行動」為何違法的提問。這是她的發言原文:

「違反了去那個地方採訪需申請的有關規定。不要拿法律當擋箭牌。問題的實質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亂,想在中國鬧事。對于抱有這種動機的人,我想什麼法律也保護不了他。希望大家能夠明智地認識這個問題。如果你們是真正的記者,就應按照記者的職業準則行事,在中國要遵守中國的法律法規。從前兩次情況看,那些去蹲守的記者也沒有等到他們想等的新聞。如果這兩天還有人煽動、鼓動你們再去什麼地方非法聚集,我建議你們及時報警,一是為了維護北京的治安,二是為了維護你們自身的安全和權益。

  同時我想強調,中國的改革開放和穩定發展大局已經説明中國選擇的發展道路是正確的。求穩定、謀發展、促和諧是全體中國人民的共同意願。我們會繼續堅定不移地走符合中國國情的發展道路,堅定不移地維護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任何破壞中國社會穩定的企圖都是不可能得逞的。中國保持穩定和發展符合中國的利益,也符合世界的利益。」

第二段已是耳熟能詳,相信她自己已倒背如流,但第一段則引來嘩然。當中央多次強調「依法治國」,作為拘捕異見人士的理據的時候,再祭出這一句「不要拿法律當擋箭牌」,使我們更清楚「中國特色」的法治全貌。照姜瑜意思,中共認定了外國記者們「唯恐天下不亂」,認定了他們「想在中國鬧事」,而且「動機」決定一切,更明目張地指出「什麼法律也保護不了他」──當有人想破壞穩定和諧的時候,他即使沒有違反法律也是「有罪」。

要留意的是,「不要拿法律當擋箭牌」並沒有主詞,因為這句警告不是對所有人說的,而只是對記者與一切「破壞和諧穩定」的別有用心者;然而,中共正正「拿法律當擋箭牌」,擋的是其他國家對其拘捕異見與維權人士的質詢之箭。這擋箭牌同時滿佈尖刺,而且它為其印上國情之浮雕,試圖蒙騙世界。「維穩」一方面奉法律之名張牙舞爪,一方面凌駕法律之上為所欲為,可謂攻守兼備,卻無視矛盾之處。所以經濟學人指出中國的法律是矛而不是盾,我看只對了一半。

最近學了兩個詞語:「rule by law」以及「rule of law」。雖然兩者均可譯作「法治」,但兩者有細微的不同處。前者較為容易,指一切依法而為;後者較為複雜,強調法律背後的精神,例如法律可以體現民主、人權、自由及人道等精神,以及限制政府的權力等。以此框架看中國的所謂「依法治國」,就知道其「rule of law」就是穩定地一黨專政,中共也在適當時候活用「rule by law」,例如把那條「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用得極致,「國家」與「政權」就此不可分割,「煽動」二字則由中國特色的「rule of law」定義。

當憲法賦予中國國民有言論結社的自由時,一方面會有法律去壓制這些自由。這原本是天公地道,因為自由的行使的確必需受到一些制約,可是問題在於制約本身是否公義,是否合理。當揭露社會問題時也被起訴「尋釁滋事罪」,指出黨的錯誤則有機會被起訴「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之時,我們自然會思考,壓制自由的法律本身,以及執行法律者是否出了問題。

中國的傳媒工作者就是在這個紛圍下感到困惑。中共眼中的理想傳媒就是傳聲筒與化妝師,但有理想的傳媒工作者會甘於做這個角色,還是運用自己的多角度與批判思考把自己所見所聞、所思所想與市民分享?長平接受明報訪問,對於如何拿捏箇中界線時這樣說:

做之前你不完全知道這個代價,你知道可能要冒一點險,有時候你想去try,因為如果你不試就更不知道。我們沒有新聞法,邊界是不清楚 的,不去試就不知道在哪裏,而且愈收愈窄。它很大程度靠你自我審查和領會,靠自律和領導打電話、開會,但領導的話也不夠明確,我們叫這做領會領導的精神。

就是他屢次的「try」最後使他丟職,結果來到香港當訪問學者。在他之前工作的《南方報系》似乎「屢敗屢戰」,發表「法律應當是所有人的擋箭牌」的社論。

當他談及「自我審查」時,他對香港的傳媒有這樣的意見:「我們是不該說的說多了,你們(香港傳媒)是說少了。 」當內地新聞自由被嚴重收窄時,香港的傳媒有沒有好好利用看來還存在的新聞自由為讀者提供準確的新聞資訊與真知灼見的評論?他觀察到香港傳媒的商業化太重,而我原本以為問題出於讀者口味低俗與單一化──若讀者願意去閱讀身為傳媒「不該說」的文章,傳媒的商業化並沒有構成現在的問題。不過,最近一則關於港鐵干預新聞自由的「醜聞」後我才醒覺「廣告」與「報道內容」其實關係密切。今次港鐵手法「拙劣」,竟然以白紙黑字「警告」傳媒,把「於報章落廣告」簡約成單純的商業活動,表現了港鐵對新聞自由的蔑視。商業化並不僅是「內容迎合觀眾口味」,也是「內容不能得罪廣告客戶」。這種商業上的自我審查與政治上的自我審查本質一樣。

於是在香港,保持盈利就是面對「自我審查」批評的擋箭牌。在高度商業化的經營環境裡,即使有人向他們疾呼「盈利不是擋箭牌」,說服力比姜瑜的狡辯似乎便為低下。

如對長平的事蹟有興趣,可看參考資料首兩個網頁。
參考資料:
明報:《什麼人訪問什麼人﹕長平到底說了什麼?》
Monday.COME: 中國輿論的生成與困惑 :從個人的經歷談起
201133日外交部發言人姜瑜舉行例行記者

The Economist: The law in China A spear not a shield

南方周末:《陈有西法律应当是所有人的挡箭牌》

2011年4月12日 星期二

歷史(二)


你愕了一下,你的力量明顯減弱。我說對了「咒語」。我掙脫了你,你沒有阻止。我依然躺在地上,喘著大氣,身體像被無數的小針扎著,醫治著麻痺的肌肉。本性重歸理性的控制,陽具因而失去自傲與戰意,俯首弓腰,甘於做一個只負責排尿的奴隸。我呆望著深紫色的天空中層次分明、淡紫色的雲作為麻醉。


「我不是歷史,我與歷史之間並沒有任何一個相似的地方讓你做比喻。如果歷史會有這樣的表現,我就偏偏不幹。」你的執著使你恢復了冷靜。你沒有再說話,坐在我身旁,你的冷眼重新有了焦點,注視著我臉上被你的血所烙下的戰紋,似乎若有所思。我並不清楚此時的你在想甚麼。我也注視著你,你的臉容微微顫動。看來你並不安於冷靜。

原來你正體驗著失去。「我失去了所有英雄。他們全都被融化,然後被你臉上的毛孔吸吮掉。但我知道那全是我的錯,與你無關。我後悔,我不該墮入歷史的圈套,被征服的慾望淹沒。」凝冰灑滿一地,發出鏗鏘的聲音,回應著你的哭訴。

「你只是看不見他們。他們還存在著。」我不確定我是否在說謊。我想嘗試穩著你的情緒。你懂得運用反思的能力,你還有希望幫助我達成目的。

「我珍惜他們。我早已為他們記下描述。」你嗚咽著。「將軍以威嚴的眼神支配著麾下的軍隊,厚重的鎧甲上有靈動的獅子浮雕。右手掌心壓著劍柄,劍尖著地,劍身微曲;左手堅定指著敵方陣地,隨時發施號令。大帝騎在雙腿騰空的駿馬上,人馬面向朝陽,一無所懼。我再看不見他們,他們即使存在也沒有任何意義。」

「你可以保留這些文字紀錄。他們會成為不朽的傳說。」我暗自慶幸象徵暴力與威權的藝術品全部消失,他們不配被稱為英雄。只是我覺得奇怪:你不是認為他們代表著人類醜惡的一面嗎?為甚麼現在你卻珍惜他們?我當然不敢幸災樂禍以及表達質疑──我不想再一次引火自焚。

你沒有理會我。你拾起一顆凝冰,劃破你的面孔,製造第三道血痕,然後是第四道、第五道。你的冷眼以不可能的角度觀察著五道血痕的變化。你等待著血滲出、流動然後凝固。從你的失望表情知道計劃並不成功。凝冰不停地流出,最原始的兩道血痕不斷被冰鋒挑釁,最後血不再流,冰鋒劃過的只是褐紅色的頑石。其餘三道血痕卻只結成脆弱的淡紅焦痂,然後自然脫落,無損原來嫩紅柔滑的肌膚。

你再一次發狂──你在地上打滾,讓滿地的凝冰劃破你每一寸肌膚。每一顆凝冰依舊沒有融化,依舊沒有昇華,各自發展著獨一無二的裂縫。你卻異常安靜,緊咬著雙唇,清脆的碰撞聲響徹空曠的四周。我看見你的肌膚以極快的速度重複著這個過程:流少量的血、結淡紅的痂、焦痂脫落不留創痕,直至你筋疲力竭,仰臥在地,胸部快速起伏著,身上沒有任何一絲傷痕,你的肌膚依然完美。大量絲狀的焦痂如乾燥的紅海藻,散落在凝冰海上。

你坐起來,望著我。「你可以為我重寫嗎?我求求你,英雄是我生命很重要的部份,因為他們不是由你特意為我創造,而是我自己發現他們的,我卻因自己的衝動把他們毁掉。我後悔,若給我再選一次,我會與你和平共處,助你達到目的。」你對我的態度進一步好轉。

「假如我是歷史,我也不喜歡被改寫。如果沒有當時你對我的冒犯,也沒有現在你對我的懇求。再者,我實在無能為力。有時候,當我們無法作出改變,只有選擇放下,或者遺忘。」

你走過來,依偎著我,我沒有避開。你輕聲說了一句「我需要溫暖」,就睡在我的懷裡。你愈來愈像人類──你極力逃避歷史,你反叛過、批判過、誘惑過、佔有過、失控過、侵略過、失去過、珍惜過、偏執過、善變過、懇求過、計算過、軟弱過,還妄想改變自己的過去。但你的確不是人類,也不是歷史。你先要親身體驗──即使你不願意──歷史與人類攜手造成的失序與暴力,才會找到真正的自己。

或許我們需要一個大自然。這裡只有紫色的天空,冰冷的平地。當你張開眼睛,看見生氣盎然的大自然,心靈會得到安慰,然後再繼續尋找自我的挑戰。正當我盤算著往後的計劃時,我的臉忽然隱隱生痛。我摸摸臉上的戰紋,發現它己經融入我的皮膚,我無法用指尖將它刮掉。

2011年4月4日 星期一

尋找便宜麫包之旅

星期五的晚上六時多,我從大水坑步行到麗豪酒店,因為約了朋友於八時在花園城附近吃晚飯。

我沿著城門河,穩定地以比一般香港人還要快的步速一路走。快步速有兩個好處:一是迎面來的風變得更清爽;二是可以盡快感受到大小腿的痠軟,好讓他們提醒我正走在當下。城門河上有人在練划艇,他們離我很遠,充滿士氣的叱喝聲傳到我這裡,卻變得很溫柔。旁邊是單車徑與緩跑徑,我偶爾會以最短時間打量迎面而來的單車與跑者。背著我緩步跑的跑者最吸引我的視線,因為他們小腿的肌肉很有規律地一張一弛。

當天上午,我記起有朋友曾經告訴我,沙田瀝源邨有一間麫包店,做街坊生意,所以麫包賣得很便宜,據說菠蘿包只賣一蚊。那或許是數年前的價格吧!現在麫粉來貨價飛漲,我有留意開的麫包店都在今年一月一日加了價。於是我就趁這次機會逛逛瀝源邨,找找這間麫包店

走到瀝源邨時天已有點黑,津津娛樂城的所有招牌燈箱都亮起來,叼著煙的「大佬」站在娛樂城的門口,倚著欄杆,左手拿著手提電話,談論著大茶飯的大綱細節。隔娛樂城一個街口的卻是沙田浸信會以及兩間中學。中學的籃球場上有兩個男學生坐在籃球架下,旁邊放著兩罐可口可樂,雙手支撐著疲倦的身軀。他們還穿著校服,校服當然沒有「攝」入校褲裡。

這時大約七時多。這段時間,特別是在公共屋邨裡,都會瀰漫著一種「熟豉油」的味道──一般基層的住家廚師都會在炒餸菜的時候加點豉油,或者在蒸好魚的時候先淋上豉油再淋上熱辣辣的熟油,這一陣有點「甜甜的、微微燒焦的」味道,我姑且稱為「熟豉油」味。當然不只有這一種味道,還有炒蛋味,炒菜味,起鑊的蒜頭味等等,但我的鼻子告訴我,「熟豉油」味佔了最大比重。如果在私人屋苑的話,你也許會嗅到多一點西餐的味道如烤pizza味、烤雞味、茄膏味等等(或許這些味道來自外賣速遞的電單車),總之不會那麼單一。假如你想家,這時候逛逛公共屋邨或許會有所幫助。

瀝源邨的商場總算未被全面「領匯化」,還有不少小型店舖在大型連鎖店的縫隙裡爭扎求存。商場的舊翼情況還不算太差,但新翼方面則幾乎是大型連鎖店及新式酒樓的天下。以下是領匯對瀝源廣場翻新項目規劃的大綱:


項目概要
瀝源廣場位於沙田區及鄰近主要公共交通網絡–港鐵沙田站。瀝源廣場剛完成資產提升工程,將商場舊有的飲食區及面積過大的零售區重新間隔規劃,以提升商場的商戶組合及引入更多元化的零售選擇。在新加盟的商戶開業後,瀝源廣場現成為區內居民一個現代化及具吸引力的購物點。

提升變法
領匯在瀝源廣場完成了資產提升工程,在改善場內的扶手電梯設施及空調設施後,令瀝 源商場更具吸引力,並成為區內居民的購物及餐飲新選點。商場內新增了更多設有空調 的零售區,並引入更多服務行業如髮廊、包餅店及凍肉店等。新增設的扶手電梯讓顧客 上落樓層更見方便,而商場外牆更重新粉飾設計並加裝燈箱,讓顧客對瀝源廣場更為耳目一新。

總括而言,資產提升工程令瀝源廣場更具美感及有助商場內外顧客的人流,成功吸引顧 客光臨惠顧。

我們被灌輸著一個前設:「大型連鎖店就是優質的選擇」。在連鎖店工作的職員,都穿著一式一樣的制服,遵守著公司管理層詮釋「待客之道」的一套規則;不過,他們不會因為穿上制服而有優質的前途,他們的薪金倒是出奇地低──他們得到的薪金愈低,似乎代表這家連鎖店愈多利潤。

除了商場外,屋邨下竟然也有地舖。那位朋友告訴我,那間麫包店就是這類地舖。我從商場舊翼下樓梯,就看到這些地舖:有文具及體育用品店、茶餐廳、潮式粉麫舖等等。它們看來都比較老舊,似乎領匯還未把爪牙伸到這裡。

我向前走然後向右轉,終於找到一間麫包店。它的設計很開揚,麫包也索性陳列在鐡烤盤上。我看它的格局,就知道它一定是曾經賣過一蚊菠蘿包的麫包店。可惜它快要打烊,剩下很少麫包,看來都是較貴價的、有饀料的麫包。我看見右手邊有一個櫃,裡面裝著合桃酥芝麻餅老婆餅等可以放過夜的餅食,所以就買了一大塊只售兩個半的芝麻餅,作為獎勵自己找到目標的禮物。它上面鋪滿了白芝麻,很香口很鬆脆。

我試著想像下午茶時段的情景:一盤又一盤的新鮮麫包從店舖裡面的工場被麫包師傅端出來,直接就放在陳列架上,說不定他自己忍不住咬著一個剛出爐的甜餐包。四周瀰漫著新鮮的麫包香味,街坊與剛放學的學生都預準時間來買,店舖阿姐們忙得不可開交。顧客都不介意多買一盒飲品,與麫包湊成一頓便宜的下午茶餐。

我從來對大型連鎖麫包店沒有好感,尤其是那些沒有製包工場的店舖。它們的麫包固然不合理地貴,最嚴重的問題是那裡沒有新鮮出爐的麫包。過氣的麫包在燈光照射下還算風韻猶存,但過份涼快的空調提醒了我「它們是冰冷」的事實。有些連鎖店更會把陳列著的麫包放入窄窄的透明膠袋裡,營造乾淨安全的形象。可是,麫包一定是放涼了才可以放進透明膠袋裡,否則膠袋裡就會有水氣。它們的大好年華就這樣浪費掉,我們買到的都是被放在不稱身裹屍袋裡的僵屍。

我邊吃著芝麻餅邊隨意走,即使我吃得很小心,微細的餅碎仍然無可避免地掉到瀝青地上。兩個不願歸家的女學生坐在長椅上,分享著彼此的心事。不知在趕甚麼的男人拖著行李箱急步走,行李箱輾過坑渠蓋,發出異樣的聲響。走著走著,發現沙田市中心地段與瀝源邨原來只有一街之隔,我回過頭,想去看看在角落位置的潮式粉麫舖生意好不好。

我就這樣閒晃著,時間差不多到了與朋友晩飯約好的八時正。尋找過便宜麫包之後,就是回味舊日與朋友相聚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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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網找找這間麫包店的資料,原來它已經廿九歲了。我的人生剛踏入第廿四個年頭,我與它在這廿多年間經歷過多少「提升」與「變法」?這趟旅程,尋找的不只是不復存在的「一蚊個菠蘿包」,也是被我忽略掉的細節與變遷。每一年的生日都是一次善意的提醒:人生充滿著懷緬與展望之間的合作與角力。懷緬或會造成進步的阻礙,展望或會造成虛假的希望。換個角度看,懷緬是一種珍惜,展望是一種動力。生日就像朋友一樣,我與他相約於這一天,聚會間他與我一起回味、嘲笑我的過去。聚會過後,他拍拍我的膊頭,鼓勵我面對未來,然後相約於下一年這一天再見。

「下年可以送我生日禮物嗎?」我問他,「我想要一個一蚊菠蘿包,吖!一蚊雞尾包都得!最多我俾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