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28日 星期日

鋼琴夢伸手可及


通常要參加一個義工活動,我們都要填寫申請表格,表格會要求我們寫上個人資料、有甚麼強項與專業資格、對這個活動有甚麼期望等等,活動詳情的海報會標示頒發證書,或者對參加者有甚麼益處,會有一個截止日期的死線,然後可能會有面試,問一些有經驗的義工會答得較好的問題。

不過,我在這個暑期參加的活動很「不正常」。我認識這個活動,因為一次中學同學的偶遇,然後就在無邊的扯談中提到這個活動,我沒考慮多久就答應了,雖然該活動正值與論文搏鬥的時期。然後不久就收到統籌者的電話。這不是面試的電話──至少我不認為那是面試。他在電話裡非常感謝我的參與,然後向我介紹這個計劃的詳情,看來是來者不拒,而且人手緊張。當時,我感覺到這個計劃是以「船到橋頭自然直」為信念去推動的。

統籌者曾經對幫手此計劃者作這樣的評語:我喜歡WeWa音樂家(對了,「WeWa音樂家」是此團隊的名稱)的人,不少都有點傻氣。我想,有誰會願意參加這個連車馬費都要倒貼,而且不是由知名團體舉辦的活動?但我偏偏喜歡這些憑一股真(傻)氣推動的活動。我起初是答應隔星期六的上午幫手的,最後變成每個星期六也要搭長途車,還要分上下午走兩處地方──不是因為統籌者魅力難當,也不是不好意思拒絕,只是我真的喜歡與活潑的小朋友一起玩音樂看豆豉,與充滿傻氣的同類人一起合作。參加一個活動為你我帶來的益處並不能由舉辦者定義與局限的。

相信你讀到這裡,應該對這個活動有點興趣,我可以介紹它的流程與理念了。整個課程有四課,每課約個半小時,就讀小學的小朋友與家長都可以參與:小朋友學音樂,家長由社工帶領學習關於家庭管教的知識。小朋友會有一半時間參與大組活動,透過不同的音樂遊戲學習基本知識與欣賞音樂,另外一半時間分組,學看琴譜與學琴。我們並沒有足夠的導師進行一對一指導,也沒有足夠的鋼琴,所以我們把紙鋼琴派給他們各自練習。我向他們說這是魔術紙鋼琴,你按它就會發出鋼琴聲,他們當然搖頭不信,我就以傻瓜的身份稱讚他們果然不是傻瓜。大部份的我們也不是專業的,我們邊教邊學如何教、如何對付小朋友的頑皮、不耐煩,如何令他們願意服從你的指示,坐定定為坐在五線譜上不同位置的豆豉標上名稱。我們後來發現,要求他們在四堂課裡學好生硬的音樂知識有點不設實際,所以我們把目標定在讓小朋友記得在某一年的暑假裡,與一班大哥哥大姐姐玩遊戲,遊戲裡有啪啪聲的士多啤梨蘋果橙,拿著CD當成樂器一邊唱一邊跳,與細小的手指按著琴鍵感覺。除了小朋友們結識了新朋友仔,家長們也透過活動互相鼓勵,交換經驗如何對付家裡的小魔怪。

我們小時候能夠認識音樂,學會彈鋼琴,並不是偶然。固然,在你的學習過程當中,你的手指痠痛過,練過沉悶的機械練習,遇過怎樣努力練也不成功的挫折,與及其他不同程度的付出。可是,撇除這些努力,其實背後還有很多幸運的要素,例如音樂方面的天賦,家庭可以負擔學費與樂器費等。我並不是比貧窮的小孩更應得這些要素,我只是比他們幸運。如果我們有一點空閒,也沒有沉重的經濟負擔的話,我們可以把自己的音樂知識貢獻給沒有運氣的小朋友,讓有興趣音樂的他們有機會接觸音樂與樂器嗎?

雖然活動的地方是教會,但導師團隊不一定是基督徒。基督徒導師或許比非基督徒導師多了些使命,如榮耀上帝,委身於神,延續耶穌基督捨身為己的精神等等,不過我們有共同的傻氣,它來自對基層的關懷,對音樂的熱愛。因為我們喜歡音樂,感受過音樂的奇妙,才會渴望把音樂介紹沒有經濟能力的小朋友。我們着眼的不是信仰上的差異,而是小朋友打拍子與跳舞時的笑容,與手仔在黑白鍵探索的專注。

昨天是畢業禮,小朋友與家長一起出席,看著上課時的片段。有些小朋友看見自己在螢幕上就怕羞擰轉頭,有些小朋友卻指著螢幕大聲說「那是我!」。他們再一次提醒我,每一個小朋友都是獨特的。畢業禮之後就是大食會,小朋友一邊吃一邊互相談笑玩耍,一向會在大食會裡瘋狂搶吃的我並沒有與他們搶雜果撻,只是在會後拿了一件吃剩的芝士三文治。

現在船總算渡過了風浪,到了橋頭。我們發揮過臨急「執生」的小聰明,累積了不少寶貴的經驗。我其實只參與了實行計劃的階段,相信團隊於統籌的階段應該遇過不少困難吧!不過這不代表我們到了終點,因為橋頭邊還有一大片土地等著我們開墾。部份小朋友可以參與後續的「一週一學」計劃,與導師一對一學琴,一星期一次。現在我們希望可以邀請多些導師參與這個計劃。如果大家有興趣的話,可聯絡我。「鋼琴夢伸手可及」是我們活動的「副題」,有了你的幫助,小朋友不用付出昂貴的學費,只需伸出他充滿好奇與活力的小手,放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讓你的大手引導著它們。你的大手不只教他彈琴、欣賞音樂,也牽著他的小手陪伴他走過一段成長路。

註:第五段的想法來自John Rawls正義論中的其中一個原則,略述於下:
 Rawls’ difference principle is an agreement to consider the distribution of natural talents as a common asset and to share in the fruits of this distribution, no matter what it ends up being. In this view an individual natural endowments are not considered to be his own property, but rather the property of society.

2011年8月23日 星期二

以閱讀換取生命

閱讀是一種很奇妙的活動。閱讀者表面上是自閉的,實際上不然:他可能正在探索著作者筆下的世界,書中的內容正衝擊著他的價值觀,他與作者進行著某種交流。

我對這一兩年閱讀的質與量很滿意。我很懷念在宿舍時每晚的閱讀時刻。完成了每天的工作與玩樂後,洗過澡,穿著睡衣,拿起書,倚著枕頭半躺著閱讀,通常讀大約一小時,直至倦極,懷著明天又可以吃便宜中大早餐的心情入睡。這是沒有壓力的閱讀,可以隨意丟開我認為不好看的書,也沒有限定要多久時間要讀完──不過,通常讀完一本書的時間反而會比預期的短。第一年研究生生涯讀的主要是科普書籍與華文作家的小說,第二年讀的則主要是小說與散文集,主要是因為迷上了觀摩作者如何通過想像、鋪排、比喻、描寫等等手法說故事,以及背後作者想表達的思想。每次去圖書館都會借大約五六本書,它們通常會有一定的關聯性,或者有點對比的意味,希望讓我有一點衝擊。除了每晚睡前閱讀外,平日也有其他形式的閱讀,例如於網上讀文章與社評,下載旁聽課的指定讀物,「與人文對話」的經典選讀與導修討論,以及周保松教授的「餵食式」夜讀。即使是寫論文的黑暗時期,也沒有放棄閱讀習慣,反而讀了數本日本小說。

以下是我數個閱讀小說的得著。第一,我感受過作家的熱情。作家在字裡行間滲透出人生閱歷,然後以熱情換取文字,突出他們對人生的感悟。我相信一個人如果沒有特別的熱情與動機,是沒有可能可以寫上十多廿萬字的,而且當中還未包括修改與校對。這是一種自虐的勞動,而且通常都不能確定有甚麼實質的回報,為的主要是寫作時靈感如泉湧的心跳體驗,以及大功告成後捧著手稿的喜悅吧!我記得有人說過文學並不是甚麼高深與冷冰冰的學問,而是個人抒發深刻情感與暴烈欲望的產物。我很同意,作家在寫作的時候,精神應該不會處於正常的狀態。

第二,我學會了留意生活的細節。讀過小說,我才認識到四周也有很多可以下筆描寫的對象。四周景物與人心相觸,迸發了無數可能,讓作家可以用文字捕捉片段的瞬間。閱讀小說時常遇到對作家心悅誠服的時候,就是他們用文字告訴我,他們感受到我感受不到的東西,他們的文字開啟了我的第六感官。

第三,我學會了翻頁的期待。閱讀的其中一種喜悅是,對情節的期待已經蓋過翻頁的意識,換句話說,翻頁成為了潛意識的動作。當我讀完最後一句之後,翻下一頁,可能是相關書目,也可能是空白頁;但我還是有點不捨得,於是翻回最後一頁,重讀最後一句或者最後一段──通常作家都會在最後一段花一些花思與功夫,讓你即使蓋上了書,重回現實生活,最後一段都會縈繞著你的思緒,給你的可能是不捨,可能是遺憾,也可能是悵然若失。

有人這樣問一個書蟲:「你不覺得看書很浪費時間嗎?」我記得有句老套的格言:你不能掌握生命的長度,但可以擴闊生命的廣度。我想閱讀是一個好方法,因為閱讀可讓我更欣賞生命,包括我的生命,以及作家筆下人物的生命(某程度上也是作家本身的生命)。所以,比起「以生命換取閱讀」,我更相信「以閱讀換取生命」──當然能否做到,選甚麼書來讀是很關鍵的。

趁這段研究生生涯結束與新工作開始之間的空閒期,我花了不少時間閱讀,手頭上有川端康成的雪國、伊豆的舞孃,大江健三郎的萬延元年的足球隊,米蘭昆德拉的賦別曲,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選,劉以鬯的短篇故事集,希望在正式開工前讀完它們。不過,即使我開始了新的工作,肯定少了很多時間與精力閱讀小說,也不代表我放棄閱讀的習慣──工作中的我閱讀的不是小說的文字,而是躁動不安的年輕靈魂與他們的青春印記。

2011年8月15日 星期一

歷史(三)

我輕輕扶著你的肩膀,讓你脫離我的懷抱,你繼續以仰臥的姿勢熟睡著。把你安頓好之後,用鐵鏟在平地上挖一個大洞,用掃帚將滿地的凝冰與焦痂掃入大洞裡,然後開盡水龍頭的旋鈕,自來水洶湧流入大洞,直至它成為一個湖。我用湖水洗了把臉,凝冰與焦痂沒有如我預計般浮上水面,但那不要緊。湖映照著不自然的紫色天空,於是我把滾筒蘸上油漆,把天空髹成天藍色,抓一些棉花黏上天空當作雲。

下一步是著手建築一個森林,圍著這個湖。我先把畫筆插在平地上,讓它們放大至樹幹的大小,然後四處張羅不同的印刷品:報紙、舊書、暢銷書、傳單、廣告、教科書、雜誌等等,把它們都撕碎,用噴漆把它們漆成深淺不同的綠色,然後灑在筆杆上。它們要麼成為活著的葉,要麼成為已逝的落葉,由命運決定。最後,我去玩具店買各種動物,放在適當的地方。我相信牠們會在適當的時候動起來,我不介意牠們的動作會帶點滑稽。

就這樣吧,我開著房間的鎢絲燈,這裡就有了一個太陽,天氣開始暖和。你給日光照醒了,揉揉眼睛,挪動身子,撥一撥面上的散髮,看著湖水被微風吹過造成的皺紋。

「這些景物是你造的嗎?」

「是我為你造的,希望你喜歡。」

然後你清一清喉嚨,作出以下的自述:

剛才我發了一個夢。我夢見正身處於內戰的戰場,我在戰壕裡握著機關槍,還有不少子彈,身體狀況不錯,天氣也很好。對付戰壕的最佳方法是手榴彈吧,但我沒有憂慮會有手榴彈滾入戰壕。沒有甚麼好憂慮的,反正只是死,問題是死在哪一個戰壕,或者是死在哪一個戰壕與戰壕之間。然後,有叱喝聲從敵方傳過來,情報說他們是貧困的平民,他們衣不蔽體,武器是鋤頭、掃帚,或者沒有武器,他們湧過來的目的只是浪費我方的子彈而已。當他們都死掉了,正規軍才會襲擊我們。這是人性的光輝嗎?他們即使不向我們衝過來,最終也是死於飢餓,或者疾病──倒不如發出一生中最響亮的吼聲,用盡僅餘的體力完成最後的一百米短跑,也讓再沒有任何用處的鋤頭與掃帚作為他們勇敢的見證者。這種行為算不算是犧牲呢?我不禁懷疑他們的敵人是否就是我們。我可以單純地因為他們以殺氣騰騰的姿態向我們衝過來而認為他們是我的敵人,然後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把他們視為敵人,他們就可以合理地死在我的機關槍下嗎?話雖如此,我可以輕易地把自己視為救贖者,因為我每把子彈射入他們的身體要害,我就可以讓他們的靈魂逃離饑餓的痛苦。於是我與他們建立起一種微妙的默契:他們成全了我的殺意與戰功,我的子彈實現了他們的價值,助他們脫離肉體的折磨,這是我們作為同胞的互助方式──對了,我們不是敵人,我們或許會在地獄或者天堂互相道謝一番。我沒有吝嗇我的子彈,倒是在我旁邊的戰友十分冷靜,以功利的角度向我陳述利害,說我們應該以最少的子彈殺掉最多的敵人,他又微笑著告誡我說,用光子彈就沒有了,省點用吧,如果你再這樣浪費的話我要殺掉你然後把你的子彈據為己有啦!我像收到他的禮物一般向他點頭道謝然後微笑,但沒有改變子彈發射的頻率。我花了一點時間留意他的作戰方式,他果然言行一致,而且面上泛起自我肯定的笑意。「敵人」們一排又一排地倒下,後上的「敵人」踏上屍體繼續向前衝。太陽在他們的後方,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使他們看起來很偉大。他們的影子慢慢迫近戰壕,可能是因為他們推前了戰線,也可能是因為太陽慢慢落下。一會兒,太陽的位置低得足夠成為他們的共同光環,我感到一陣暈眩,胸中湧起一股衝動,於是把機關槍與剩下的子彈交給戰友,跟他說我要出去擁抱他們,要求他不要射中我以及希望他不會死得太難看。他沒有面向我,只是豎起了拇指,然後繼續他那瞄準頭顱與心臟的遊戲。我想不通他透過這隻大拇指向我傳達甚麼訊息,或許是稱讚我的勇武。我向他道謝後就衝出去,踏著地上還未乾涸的血,大字型的張開雙臂向太陽奔跑,但不是舉高雙臂,因為我不是向他們投降或者投誠。戰友的槍法果然很好,他真的沒有射中我。「敵人」看見我衝向他們,吼得更大聲,跑得更快,把我撲倒,有些他們撕開我的軍服,有些他們扯掉我的頭髮,有些他們用鋤頭敲斷我的手腳骨,有些他們用無力的拳頭搥打我的胸腹,有些他們用牙齒噬咬我的屁股,有些他們用粗糙的掃帚毛刮傷我的陽具與陰囊,好像每人都受過訓練,各自施展練習好的動作,完成各自的分工。對了,夢裡我是個男軍人。我想問他們的名字與歲數,問他們為甚麼要這樣對待我──我沒有怨恨的意思,也不是要在地府裡找出誰虐待我,我只是純粹好奇他們到底有沒有身份,以及為甚麼他們要向我施展這樣的暴力。不過這裡實在不是問問題的場合,我只好在心裡想像答案,例如敲著我手骨的叫雷平,扯我頭髮的叫陳恩。他們想聽到我的求饒?還是他們想死前有我陪葬?陪葬的意義如果是死後才得到彰顯,那又有甚麼現實的意義?我當時感到的現實意義,是我從被他們虐待的過程中真切地感受到我們屬於同一個民族,我們酸的汗與腥的血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待陽光接載它們上天然後冷卻成為白雲。每一條被毁壞的神經也湊著熱鬧,爭相盡最後的努力告訴我活著的意義,讓我相信夢中所感受到的痛楚是真的。我動彈不得,神智卻很清醒,有一種探險的興奮感覺──神智像要在痛楚的帶領下橫衝直撞找尋肉體的出路,他們背後太陽的光暈也漸漸隨著我的視覺而消失,然後就在神智逃出肉體的那一刻,一陣虛空的感覺維持了一會兒,然後我就死了。我說自己死了其實並不恰當,該說是我醒了。這個夢是否你施予我的報應呢?不過,如果這是報應的話又未免待我不薄,因為這個夢讓我感受到伴隨著極痛帶來的極樂,與死前靜謐的時刻,最後醒來見到你精心製作的大自然。我也可以很客觀的去分析這個夢,例如我因為入睡前發生了有關戰壕與虐待的事情,所以夢中的情景會出現相關的事物。但我無意去分析這個夢,因為如果我要取悅你,只要牢記著這個夢就夠了。

我對你說了謊:「我並不能控制你的夢。」然後安撫你:「我很感謝你向我分享你的夢。你剛才一定睡不安穩,很累了吧!我現在就關掉太陽,讓你繼續睡吧!」不過,我觀察你的平穩表情與語氣,覺得你一點也沒有受驚或者興奮的跡象。

「晚安!」

你的自述令我想起分界線,各種各樣的分界線:戰友與敵人的分界線,天上的太陽與地下的戰壕的分界線,戰爭與和平的分界線,生與死的分界線,極樂與極苦的分界線,施虐與被虐的分界線,人與非人的分界線,睡與醒的分界線,夢與真實的分界線。分界線從來都是模糊不清,也相互交錯,矛盾荒謬,在歷史上卻有舉足輕重的位置,捆綁著如我一樣的人類。如果我可以用剪刀剪掉所有的分界線,或許當中的荒謬感就會消失,可惜歷史不是我在這裡創造的大自然,可以讓我為所欲為。

為了加強我對你的控制,防止再次被你攻擊,我必需加大我在這裡的權力,例如我可以控制你的夢境。我使這裡的太陽永不會落下,只會被我開著,或者被我關掉。鎢絲燈的開關就是這裡與世界的分界線,當我關掉鎢絲燈,我就回到我生活的地方,手掌不再穿洞,臉上沒有戰紋,重新加入普通人的行列,在家裡的碌架床睡覺,等待明天真實的太陽光照醒我,催促我起床接受生活的凌遲,縮短與死亡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