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輕扶著你的肩膀,讓你脫離我的懷抱,你繼續以仰臥的姿勢熟睡著。把你安頓好之後,用鐵鏟在平地上挖一個大洞,用掃帚將滿地的凝冰與焦痂掃入大洞裡,然後開盡水龍頭的旋鈕,自來水洶湧流入大洞,直至它成為一個湖。我用湖水洗了把臉,凝冰與焦痂沒有如我預計般浮上水面,但那不要緊。湖映照著不自然的紫色天空,於是我把滾筒蘸上油漆,把天空髹成天藍色,抓一些棉花黏上天空當作雲。
下一步是著手建築一個森林,圍著這個湖。我先把畫筆插在平地上,讓它們放大至樹幹的大小,然後四處張羅不同的印刷品:報紙、舊書、暢銷書、傳單、廣告、教科書、雜誌等等,把它們都撕碎,用噴漆把它們漆成深淺不同的綠色,然後灑在筆杆上。它們要麼成為活著的葉,要麼成為已逝的落葉,由命運決定。最後,我去玩具店買各種動物,放在適當的地方。我相信牠們會在適當的時候動起來,我不介意牠們的動作會帶點滑稽。
就這樣吧,我開著房間的鎢絲燈,這裡就有了一個太陽,天氣開始暖和。你給日光照醒了,揉揉眼睛,挪動身子,撥一撥面上的散髮,看著湖水被微風吹過造成的皺紋。
「這些景物是你造的嗎?」
「是我為你造的,希望你喜歡。」
然後你清一清喉嚨,作出以下的自述:
剛才我發了一個夢。我夢見正身處於內戰的戰場,我在戰壕裡握著機關槍,還有不少子彈,身體狀況不錯,天氣也很好。對付戰壕的最佳方法是手榴彈吧,但我沒有憂慮會有手榴彈滾入戰壕。沒有甚麼好憂慮的,反正只是死,問題是死在哪一個戰壕,或者是死在哪一個戰壕與戰壕之間。然後,有叱喝聲從敵方傳過來,情報說他們是貧困的平民,他們衣不蔽體,武器是鋤頭、掃帚,或者沒有武器,他們湧過來的目的只是浪費我方的子彈而已。當他們都死掉了,正規軍才會襲擊我們。這是人性的光輝嗎?他們即使不向我們衝過來,最終也是死於飢餓,或者疾病──倒不如發出一生中最響亮的吼聲,用盡僅餘的體力完成最後的一百米 短跑,也讓再沒有任何用處的鋤頭與掃帚作為他們勇敢的見證者。這種行為算不算是犧牲呢?我不禁懷疑他們的敵人是否就是我們。我可以單純地因為他們以殺氣騰騰的姿態向我們衝過來而認為他們是我的敵人,然後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把他們視為敵人,他們就可以合理地死在我的機關槍下嗎?話雖如此,我可以輕易地把自己視為救贖者,因為我每把子彈射入他們的身體要害,我就可以讓他們的靈魂逃離饑餓的痛苦。於是我與他們建立起一種微妙的默契:他們成全了我的殺意與戰功,我的子彈實現了他們的價值,助他們脫離肉體的折磨,這是我們作為同胞的互助方式──對了,我們不是敵人,我們或許會在地獄或者天堂互相道謝一番。我沒有吝嗇我的子彈,倒是在我旁邊的戰友十分冷靜,以功利的角度向我陳述利害,說我們應該以最少的子彈殺掉最多的敵人,他又微笑著告誡我說,用光子彈就沒有了,省點用吧,如果你再這樣浪費的話我要殺掉你然後把你的子彈據為己有啦!我像收到他的禮物一般向他點頭道謝然後微笑,但沒有改變子彈發射的頻率。我花了一點時間留意他的作戰方式,他果然言行一致,而且面上泛起自我肯定的笑意。「敵人」們一排又一排地倒下,後上的「敵人」踏上屍體繼續向前衝。太陽在他們的後方,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使他們看起來很偉大。他們的影子慢慢迫近戰壕,可能是因為他們推前了戰線,也可能是因為太陽慢慢落下。一會兒,太陽的位置低得足夠成為他們的共同光環,我感到一陣暈眩,胸中湧起一股衝動,於是把機關槍與剩下的子彈交給戰友,跟他說我要出去擁抱他們,要求他不要射中我以及希望他不會死得太難看。他沒有面向我,只是豎起了拇指,然後繼續他那瞄準頭顱與心臟的遊戲。我想不通他透過這隻大拇指向我傳達甚麼訊息,或許是稱讚我的勇武。我向他道謝後就衝出去,踏著地上還未乾涸的血,大字型的張開雙臂向太陽奔跑,但不是舉高雙臂,因為我不是向他們投降或者投誠。戰友的槍法果然很好,他真的沒有射中我。「敵人」看見我衝向他們,吼得更大聲,跑得更快,把我撲倒,有些他們撕開我的軍服,有些他們扯掉我的頭髮,有些他們用鋤頭敲斷我的手腳骨,有些他們用無力的拳頭搥打我的胸腹,有些他們用牙齒噬咬我的屁股,有些他們用粗糙的掃帚毛刮傷我的陽具與陰囊,好像每人都受過訓練,各自施展練習好的動作,完成各自的分工。對了,夢裡我是個男軍人。我想問他們的名字與歲數,問他們為甚麼要這樣對待我──我沒有怨恨的意思,也不是要在地府裡找出誰虐待我,我只是純粹好奇他們到底有沒有身份,以及為甚麼他們要向我施展這樣的暴力。不過這裡實在不是問問題的場合,我只好在心裡想像答案,例如敲著我手骨的叫雷平,扯我頭髮的叫陳恩。他們想聽到我的求饒?還是他們想死前有我陪葬?陪葬的意義如果是死後才得到彰顯,那又有甚麼現實的意義?我當時感到的現實意義,是我從被他們虐待的過程中真切地感受到我們屬於同一個民族,我們酸的汗與腥的血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待陽光接載它們上天然後冷卻成為白雲。每一條被毁壞的神經也湊著熱鬧,爭相盡最後的努力告訴我活著的意義,讓我相信夢中所感受到的痛楚是真的。我動彈不得,神智卻很清醒,有一種探險的興奮感覺──神智像要在痛楚的帶領下橫衝直撞找尋肉體的出路,他們背後太陽的光暈也漸漸隨著我的視覺而消失,然後就在神智逃出肉體的那一刻,一陣虛空的感覺維持了一會兒,然後我就死了。我說自己死了其實並不恰當,該說是我醒了。這個夢是否你施予我的報應呢?不過,如果這是報應的話又未免待我不薄,因為這個夢讓我感受到伴隨著極痛帶來的極樂,與死前靜謐的時刻,最後醒來見到你精心製作的大自然。我也可以很客觀的去分析這個夢,例如我因為入睡前發生了有關戰壕與虐待的事情,所以夢中的情景會出現相關的事物。但我無意去分析這個夢,因為如果我要取悅你,只要牢記著這個夢就夠了。
我對你說了謊:「我並不能控制你的夢。」然後安撫你:「我很感謝你向我分享你的夢。你剛才一定睡不安穩,很累了吧!我現在就關掉太陽,讓你繼續睡吧!」不過,我觀察你的平穩表情與語氣,覺得你一點也沒有受驚或者興奮的跡象。
「晚安!」
你的自述令我想起分界線,各種各樣的分界線:戰友與敵人的分界線,天上的太陽與地下的戰壕的分界線,戰爭與和平的分界線,生與死的分界線,極樂與極苦的分界線,施虐與被虐的分界線,人與非人的分界線,睡與醒的分界線,夢與真實的分界線。分界線從來都是模糊不清,也相互交錯,矛盾荒謬,在歷史上卻有舉足輕重的位置,捆綁著如我一樣的人類。如果我可以用剪刀剪掉所有的分界線,或許當中的荒謬感就會消失,可惜歷史不是我在這裡創造的大自然,可以讓我為所欲為。
為了加強我對你的控制,防止再次被你攻擊,我必需加大我在這裡的權力,例如我可以控制你的夢境。我使這裡的太陽永不會落下,只會被我開著,或者被我關掉。鎢絲燈的開關就是這裡與世界的分界線,當我關掉鎢絲燈,我就回到我生活的地方,手掌不再穿洞,臉上沒有戰紋,重新加入普通人的行列,在家裡的碌架床睡覺,等待明天真實的太陽光照醒我,催促我起床接受生活的凌遲,縮短與死亡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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