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30日 星期一

X與Y--關於德育及國民教育科課程的筆記


一國與兩制

當李旺陽死因調查報告發表後,鄭耀棠指出這件事與香港無直接關係,要香港人士小心處理,不要「走得太盡」,否則會令內地認為香港干預內地事務。通常建制派面對批評都只會祭出「一國」概念出來,但如鄭耀棠般利用「兩制」為中共「開脫」,我記憶上還是首次。

(在此不評論鄭耀棠口中的「兩制」是否可以凌駕大是大非的價值判斷,因為無需評論)

我覺得不同陣營人士詮釋一國兩制有明顯分別,例如:中共主要透過中聯辦從文化、教育、甚至選舉滲入香港事務,陳雲的香港自治運動則主張香港的基本法和一國兩制的大前提下,可以享有自治權利。到底有沒有準則指出該甚麼行動是否符合一國兩制原則?還是「一國兩制」本身根本充滿漏洞?如是後者,灰色地帶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我們絕不可以鬆懈──因為我們絕不可少看約定俗成與溫水煮蛙的威力。所以,對於國民教育科這一路文化侵蝕,我們更要大為小心。

公民與國民

其實,德育與國民教育科的前身是德育與公民教育科。後者早於二零零一年開始被列為關鍵項目,也於二零零八年作出修訂。它在個人成長與健康生活、家庭生活、學校生活、社交生活與社會及國家生活五方面都有「學習期望」(可參看以下參考「新修訂德育及公民教育課程架構:自我檢視工具」)。執行此科具有彈性,可在班主任課、「公民教育」課、週會甚至主題活動週滲入知識。至於「國民身份認同」則早在二零零二年列作首要培育價值之一。

事實上,諮詢稿有列出德育與國民教育科與德育與公民教育科的主要分別。在諮詢稿上,公民與國民的分別並不明顯,只指出「本科課程由《新修訂德育及公民教育課程架構》(2008)增潤而成, 以培育正面價值觀及態度為本,提供有系統、具備結構性及重視延續性的學習經歷。」。倒是評論員們對這方面的分別很敏感,認為公民與國民的意涵影響到課程的本質。

德育與國民教育科為五個範疇──「個人範疇」、「家庭範疇」、「社群範疇」、「國家範疇」及「世界範疇」訂下不同學習目標,個人認為不算偏頗,也有不少可取的地方。例如以「情」引發學習動機,以「情理兼通方式」探討中華文化,若用心不良固然危險,但這不失為一個好學習方法。可是我們必需指出當中不合理的地方,如面書流傳的建議學習活動(如大聲呼喊愛國)。不過,大體上,我覺得德育與國民教育科基本利用了德育與公民教育科的框架,但在國情與國民身份認同上作了增潤。所以,我懷疑德育與公民教育科本身其實已經不大可靠。雖然它稱作公民教育,但與西方的公民教育可能並不一樣。(未有時間在這方面作資料搜集)

課程名稱固然會露出端倪,但也不可輕易因為名稱定性了其內涵──掛羊頭賣狗肉固然可能,名稱本身的歧義也有可能。

課程指引與參考用書

雖然課程指出五大範疇均要兼顧,而且是互相依存,但我發現該五個範疇的學習目標隱然有衝突的地方。例如「個人範疇」裡會教我們正直、誠實,但我們可以利用這些正面價值觀在「國家範疇」中批判荒謬的中國事件嗎?在課程指引裡,看似容許,不過在「世界範疇」中,它指出:認同世界公民身份的同時,亦能從國家國情的角度理解世界議題,作出理性判斷。「國情」這個詞語可圈可點。

就算課程指引如何開明,坊間的參考用書並不一定從課程指引的開明處著手,即使開發它們的機構由教育局資助。教育局意圖與「中國模式」一書劃清界線,但卻暴露出教材與課程指引「不符」的問題(吳克儉認為,坊間將《中國模式國情專題教學手冊》當作課程指引是不幸的事)。是不是所有團體也可以隨意把「教材」寄給學校?如果有教師用了這套「偏頗」的教材,是誰的責任?

事實與部份事實

明目張膽的洗腦固然危險,但有另一種洗腦更危險。我們知道,如果我們只掌握整件事的部份事實,就算我們利用批判思考,也很容易中伏。例如,如果我們對學生隱惡揚善,他們很容易會得出偏頗的結論。箇中道理很易理解,但我們常高估了自己對整件事的了解程度。

所以,批判思考只是軟件,還需思考對象作為硬件來配合。教師如何篩選事件,在有限的時間裡展示給學生?又或,教師如何教導學生找到全面、準確的資料?教育局課程指引中提供的教學資源責任重大。它們能否回應五個範疇的學習目標?各位可看看。

為甚麼有聲音表示隱善揚惡更重要?因為中共的「善行」已經被鋪天蓋地宣傳著,但其惡行,不管是歷史上還是現代發展,多被封鎖。再者,從錯誤中學習比自我陶醉於成就之中更重要。假如連國家的錯誤也不面對,甚至以歪理論之,這還是德育教育嗎?

諮詢與再諮詢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以遊行方式要求政府再諮詢或擱置,例如廿三條、政改與遞補機制。可是其實每一個政策落實前都有一段諮詢期。是甚麼原因導致這個窘境?

政府缺乏管治威信?政府做的是假諮詢?政府沒有推廣諮詢期,諮詢期後卻有不少質疑聲音或有突發事情出現?政策本身有問題?

假如政府沒有好好正視這個問題,只一味指責遊行示威者拖延施政,上萬人的示威將會經常上演。

中共治港模式與香港遊行模式

近來非七一的上萬人遊行,都與中央明或暗地插手香港事務有關。中共慨嘆經濟恩惠收買不了香港人的心,近年像失去了耐性,插手方法愈做愈明。香港人表面上政治冷感,但經過廿三條、自由行、雙非問題、種票、特首選舉、警權問題到今次的國民教育事件等等,起碼醒覺到某些政治與生活根本關係密切。中央捧起了梁振英,或許是看中了他的表面上高民望,可惜現在事情發展不僅事與願違,更使泛民成功以「國民教育」議題為立法會選舉造勢。六四情意結還在發揮影響力,就是我們對中央的醜惡面心存警戒。中央要在文化上攻陷我們,最可行的方法是先讓我們在文化上攻陷他們。

於是,我們又回到一國兩制的問題。對於如何爭取當中的灰色地帶,中央的工具是施恩惠、新移民與中聯辦;至於香港市民的工具則是「核心價值」、大遊行、「反叛」藝術與商品、高登、良心教師、年青一代與可敵也可友的新移民等等(希望我數漏吧!)。

參考:
鄭耀棠指宜小心處理李旺陽事件
http://news.sina.com.hk/news/32/1/1/2719115/1.html

新修訂德育及公民教育課程架構:自我檢視工具
http://www.edb.gov.hk/index.aspx?langno=2&nodeID=7109

 德育及國民教育科課程諮詢稿
http://www.edb.gov.hk/index.aspx?langno=2&nodeID=2397

黃國鉅:國民教育錯在「國民」
http://commentshk.blogspot.hk/2012/07/blog-post_239.html

一國兩制
http://zh.wikipedia.org/zh-hk/%E4%B8%80%E5%9C%8B%E5%85%A9%E5%88%B6

吳克儉指坊間將國情專題教學手冊當作課程指引是不幸事件
http://www.881903.com/Page/ZH-TW/newsdetail.aspx?ItemId=543451&csid=261_341

2012年7月27日 星期五

我的自述



經歷了九個月的中學教師生涯後,趁寫這個自我介紹的機會,我回想,我何時對「教師」這個職業有興趣?

我記得我在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溫書的方法是自己出「模擬考試卷」給自己做,做完後會自己用紅筆核對然後打上分數。中學時期功課較忙,沒有空閒時間出卷,但會選一些感興趣的科目做筆記,例如中史科,我不喜歡背誦課文,於是會把知識整理,例如某戰役的前因、成敗因素與影響等,甚至會畫地圖「點綴」。

雖然我對文理科也有興趣,但最後中四時我選了理科,原因大概是對理科興趣較大吧!中四與中六時也參與了學校的「大哥哥大姐姐計劃」,那是每星期一次的輔導班,每位中四中六的學生帶著三個中一新生,一方面輔導他們功課,一方面分享如何適應中一的生活。我記得,學年的最後一次輔導班,老師預備了感謝卡給中一同學,讓他們寫一些東西感謝大哥哥大姐姐一年來的同行。我當然還保存著它們。

經過充實的中學生涯後,我考入了中大物理系。當時的想法是,能夠繼續讀碩士、博士然後成為教授,研究萬物之理固然好,但是,即使做不成教授也不要緊,中學老師也是我喜歡的職業。我也清楚教授之路不易行,所以在大學的三個暑假都有不同的體驗:中學助教、生產力促進局學徒與去外國大學當暑期研究生,看看哪一條路更適合自己。

可是到了Final Year,我還是拿不定主意。我的學業成績不算最突出,可是繼續升學的機會還是有的。可是加上家庭的考慮,覺得一下子出走外國至少五年讀博士是一個冒險的決定。最後我選擇了留在中大讀碩士,多給一兩年時間自己──到底我是否做研究的材料?我到底有沒有能力學更高深的物理?我能否忍受研究枯燥卻未知有否成果的生活?而且,我可以邊當碩士生邊做教學助理,幫助本科生學好艱深的物理課程──其實這也是教學的經驗。

結果一年過後,還不算拿定主意。研究那邊不算很成功但還算順利,我的論文指導老師也鼓勵我繼續讀上去,可是我很喜歡教學助理的工作──或許準確一點說,我喜歡教學。最後我找了一個常與學生談天的教授問問他的意見,他說,走教授這條路應該要「義無反顧」,要有十足的決心才有機會成功。言談之間,他告誡我說,不要受到惡劣的環境影響你,因為你有能力改變惡劣的環境,即使不能改變,你也可以做好自己。

這句話刻骨銘心──不是我不明白,而是我們常輕易把責任推諉給外在環境因素而不自覺。他有這樣的告誡,是因為我跟他說,一定要到外國讀博士才有前途。

他又問我,若我成為中學老師,發現學生吸煙,我會怎樣想?我當時說,今天我阻止學生吸手上的一根煙,不代表他明天不再吸煙,但肯定明天,甚至從此之後,他吸煙時會想起你曾經阻止他吸煙,而且他可能會慢慢從討厭你浪費那一天給你搶去的一根煙,到感激你曾經為他的健康著想。他或許看準了我的耐性,也或許要我實踐他的告誡,所以他介紹了我去一間BAND 3(第三組別)的學校任教。

於是我完成了碩士課程後,學術生涯正式終結,成為了一個中學數學與物理老師。經過一路以來的嘗試與掙扎,最終下決心走教育這條路,可是一開始已經不平坦。沒有受過師資訓練的我,對課室管理、恩威並施、剛柔並濟等等技巧一竅不通,而且更是面對BAND 3的「頑劣學生」,情況「理所當然」地惡劣。不過,其實我還算幸運,能夠任教中五精英班,也是他們的班主任。他們最多比較懶散,給他們精心設計的筆記卻愛理不理,可是課堂秩序還算「可以」。不過一兩班的「差班」已經可以令我士氣低落,加上精英班裡面發生了一些事情,更不禁令我懷疑自己:學校聘請我可算是一場「豪賭」呀!高學歷又如何?我確實對BAND 3學生全無認識。我彷彿是一個外星人,走入一個本來與我無關的世界。

可幸的是,學期之間有兩個長假期可以讓我調整心情。我知道下學期如果情況沒有改善,對我固然造成更大打擊,對學生更有負面影響。我反思,我可以做甚麼補救?

另一個「拯救」自信的動力,來自我這一生中第一個義工。我在中學與大學時期,除了強制性賣旗與其他瑣碎的義工外,都沒有做過義工,可能因為一路沒有找到適合、感興趣,也可能因為時間都用在補習上,又或者只因為懶、沒主動去找與報名。碩士畢業前夕,機緣巧合地認識了一班為基層小朋友籌辦義教音樂與鋼琴的陌生人。他們缺的是資源與經驗,但有的是熱誠與愛心。我沒考慮多久就答應了,因為音樂是令我著迷的興趣。我們舉辦過暑期音樂班與由十月開始、每星期一次的一對一教琴(名叫「一週一學」)計劃,也舉辦過兩次集體活動,讓參加這個計劃的小朋友與家長互相認識。

為甚麼這個義工經驗「拯救」了我的自信?因為兩位放心讓我這個沒有教琴經驗的老師教導的小朋友很聽話。當我每星期教完她們彈琴,她們笑著對我說再見時,她們提醒我:對呀!我還是喜歡教學的。這絕對不是一件辛苦的差事,而是教我堅持下去的課堂。「一週一學」這個計劃名稱,不只適用於小朋友,也適用於我。

於是下學期我決定做一些轉變,我或許表現得像另外一個人吧!對於頑劣的差班,我嘗試弄一些活動,同時也嚴厲一點對他們。最後雖然課堂中還是間中失控,但總算有進步,對他們的了解也深入些:他們不是討厭我,只是對課程沒有興趣及喜歡搗亂吧!對於精英班,我嘗試多說笑話,也加入一些未必與數學及物理有關的知識於課堂中,即使他們跟不上課程,也總可以從課堂學到一點東西吧!之後索性連簡單的魔術、雜耍也帶入課堂,甚至帶他們去活動室,利用鋼琴牽強地講述音樂與數學物理的關係,利用英文歌講述英文的重要性。雖然有些他們還是懶惰,可是漸漸接受我這個沒有經驗的新班主任。當他們總算把我的說話聽入耳,我也乘機多說一些人生道理,例如:「不要受到惡劣的環境影響你」。尤其他們身處BAND 3學校,很容易妄自菲薄或者推三賴四。

我從每天垂頭喪氣地上學,到最後會帶點期待地進入課室。我這個外星人也慢慢融入了他們的圈子,認識了他們可愛的地方與煩惱。可是,最後校方決定不與我續約,我的課室管理技巧還未達校方的要求。

這的確是另一個打擊。可是打擊之餘也開始想想:接下來我該做甚麼呢?最順理成章的行動是另找教席,但總覺得經過這個學年的磨練,自己還有些不足的地方,覺得自己的人生經驗並不足夠──雖然我的出身尚算基層,但我過往的生活都局限在較精英的地方,很少接觸生活條件與天賦較差的人的生活。

在那時,我在網上發現了這個計劃。這個計劃的好處,是服務一段較長的時間(一整個學期或一年),與一般探訪團不同。我該可以與學生建立到關係,也可以更深入了解他們。另外也有一些實際好處,如趁這個機會讓我的普通話更流利,可以從第一身經驗更了解中國國情。

我相信這個計劃對我的教學有幫助。除了再磨練我的教學技巧外,也讓我的學生更明白「不要受到惡劣的環境影響你」──我往後會與學生分享這次經驗,讓他們知道內地貧困地區的小朋友如何用功學習。

所以,這次離開,是為了回來。

相關網頁:
Wewah 音樂家      https://www.facebook.com/WeWahMusic

2012年7月26日 星期四

生活的緊急掣

晚上七時,我站在月台的黃線上,因為上一班列車沒有空間容納我。我看著告示版,它告訴乘客下一班列車將於兩分鐘內到達月台。我不是對列車何時到達感興趣,我只是看膩了面前的廣告燈箱與玻璃幕門裡我的倒影。我並不趕時間,反正列車只是把我從一個壓力煲帶到另一個壓力煲。告示版上的兩分鐘變成一分鐘,我感覺到身後的乘客向前方的我施加了一點壓力。他們是期待著回家,還是趕下一份兼職,抑或只是不喜歡等待?
前往荃灣的列車即將到達,請先讓車上乘客落車。 」然後列車隔著玻璃幕門與我相遇。我受不了身後乘客的催促而向前踏上一步。列車減速直至停下,車門與玻璃幕門同步打開,列車上的乘客下車,月台上的乘客上車,也是同步進行。我被擠入車廂裡,立刻以右手抓住空間不多的鐵柱扶手。列車即將開出,月台上的乘客看見列車裡的情況而知難而退,他們並沒有超越黃線。車門與玻璃幕門隨著警告響聲同步關閉。頭忽然很痛,或許是因為空氣不流通,也或許是因為看著被緊握的扶手,我覺得它一定很辛苦。我了解它的痛苦,它裝出一副頂天立地的形象,為了別人的安全感失去了移動的自由。不過,似乎吊環扶手更痛苦,它被拉扯得滿臉通紅。我還是為了自己著想──隨著列車的加速而握得愈緊。「請緊握扶手。」廣播總會在適當的時候落井下石,單是廣東話還不夠,接下來還有普通話與英語。
我抬起頭,LCD螢幕很自然吸引著我的視線。宣傳纖體中心的廣告公司竟然能夠以LCD螢幕顯示女明星的照片,豐滿的胸與纖細的腰化約為一個個光暗不一的小燈泡。我不需要光顧纖體中心,事實上壓力是我最有效的減肥藥。廣告過後就是與我無關的娛樂新聞。我把視線移到路線圖左手邊的緊急通話器,鮮紅色的手掣使我有一手拉下的衝動,然後把自己的委屈通通傾吐出來。可是我沒有這個機會,列車到了下一站,剛上車的乘客把我擠進更深入的地方。
我的左手伸入黑色套裝的口袋裡,無意識地按著手提電話的數字按鍵。會有同事寄給我的安慰短信嗎?女兒會打電話問我工作是否辛苦,何時加完班回家吃晚飯嗎?這些期待比實現扶手好好躺下休息的願望不切實際。與我擠在一起的陌生人都刻意避開彼此的目光,少女戴著耳筒隔開現實的噪音,穿著整齊西裝的年輕男人還沒有卸下久經鍛鍊的微笑,時刻保持客戶就在左近的警覺。坐著的小朋友陶醉在手提電玩的虛擬世界裡,旁邊的老婆婆看著放在大腿上的外賣發呆,坐在對面的中年男士把半歪著的頭交托給坐位旁的垂直玻璃,半張著嘴的他明顯失去了意識。我環顧四周,打量著誰可以拯救我,結論是或許他們都與我一樣需要拯救。
車廂裡開始比較鬆動,我放開對扶手的束縛,走到車門旁的企位,把身體的重量盡量交給玻璃,我舒一口氣,高跟鞋的虐待得以暫停,頭痛得以舒緩。黑色的絲襪遮蓋了青筋,及膝的黑色套裙遮掩了個性。緊急通話器的手掣就在我頭上,但我已失去了勇氣去拉下它,因為我清楚看見濫用它的最高刑罰。列車穿越了黑暗,窗外下著的微微秋雨迎接著它。我隔著窗看著車廂外的夜景,看到自己的倦容。臉上的肌膚因為生活的緊張而變得鬆弛,眼線加重了眼睛的負擔,毛孔是箭靶上的痕跡,有數滴秋雨黏在玻璃窗上,為我的臉強加了淚珠。斜對面有一對情侶相擁著說情話,品嚐對方的青春,廣播看不過眼,提醒乘客「車站入閘後及車廂內,嚴禁飲食」。我的手提電話響起,我立刻看看來電顯示,是二字頭的不知名號碼,該是廣告電話,我沒有接聽,因為我不相信奇蹟。車門上有黃底黑字的「請小心月台空隙」,附有動作生硬的黑色公仔示範應該要如何小心。辦公室或許更需要這些警告,因為辦公室的空隙更黑暗、更隱蔽、更危險。
葵芳站過後,我終於可以坐下來,放下肩頭的手袋,但放不下對獨生女的擔憂──青春期與反叛。我回想當時的決定。懷胎時決定辭職,然後過著標準的家庭主婦生活。我見證著女兒的成長,見證著她的第一次叫媽媽,第一次步行,第一次寫字,第一次說謊,第一次被我罵哭。我腦海清楚浮現嬰兒時期她發過一次高燒,細小的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迷你腳踭打著點滴,但她還是安靜地睡著,面露純真的微笑。我還記得懂得走路的她打針時堅持忍著不哭假裝堅強的樣子。她八歲的時候,我選擇當一位在職母親,重操故業。這個決定,是因為不想浪費自己的學歷,已逝去的衝勁忽然重燃,還是想減輕老公的經濟壓力,抑或是對穩定生活的反叛?我不太記得確切的原因,因為這不是一個理性的決定。事業上的成功意味著在公司的責任愈來愈大,花在家庭的心思與耐性愈來愈少,女兒與我爭執的次數愈來愈多。LCD螢幕報道著本地新聞,某一個政策出爐後被政黨強烈反對。決定與政策一樣,實行了才知道正確與否,但是沒有人相信這個簡單的事實:我們總高估了事情的可預測性。列車到達淺綠色的大窩口站,我想起我曾經為三歲的女兒能夠記得所有地鐵站的顏色而驕傲。我想起她問我為甚麼太子站與旺角站的英文名稱為甚麼一時長一時短,我說你遲些學好英文就會明白,她撅起小嘴抗議。現在地鐵站稱作港鐵站,站的顏色沒有改變,廣播則多了普通話。女兒現在長得亭亭玉立,但對我很冷淡,不再問我問題,我把對她的擔心與關懷放在心裡,猜疑在沉默中醞釀。我應該辭職嗎?老公愛理不理,總是說隨我喜歡,會尊重我的決定,反正現在家裡不缺錢。他給予我自由,但附送了一堆冷漠。今天發生的事使我更想辭職,或許我的事業線已經到了終點。
「荃灣,呢個係荃灣線尾站,多謝乘搭港鐵。」車門打開,乘客衝出車門。我是最後一個離開車廂的乘客,高跟鞋重新壓迫著腳趾的神經,鐵柱扶手依舊屹立不動,吊環扶手微微喘氣。我離開車廂,月台的緊急停車掣在我面前。電梯也有紅色的緊急停機掣。我很想把所有會動的東西都剎停,廣告燈箱與一切照明全部熄滅,殘留的乘客腳步聲逐漸消散,四處一片黑暗與寧靜。我從手袋裡拿出水瓶,放下手袋,然後把它踢到路軌上。我脫下高跟鞋與絲襪,閉上眼,靜靜躺在月台的長椅上,打開水瓶,把冰涼的水緩緩流到臉上,洗去化妝品的束縛,眼線隨著地心吸力墜落到地上,但沒有做成任何聲響破壞此刻的寧靜。手提電話從口袋滑落然後跌壞,使我不再有虛假的希望,剩下只屬於自己的緩慢呼吸與心跳,推動著減速中的時間。

「往中環列車即將到達。」對面月台的廣播把我從幻想帶回現實,這句廣播預示了明天的命運。我走上扶手電梯,梯邊有黑色的毛刷,它們或許可以擦亮我的高跟鞋,但我要冒著被夾傷腳踝的危險,所以高跟鞋還是與它們保持一段距離。這裡果然是現實世界。
迎接我出站的是更多的廣告燈箱與商舖,但我沒有因為它們而心情好轉。我把錢包掃過出入閘機上的感應器,它告訴我八達通的餘額還有很多。我還沒有對生活絕望──我還未對每天看見的地鐵景象感到麻木,還感受到扶手與乘客的氣息,還懂得作不切實際的幻想,然後以小說的語言把它們記下──所以請你放心,我只會容許幻想世界裡的自己任性地按下緊急掣。我與八達通私下約定:在餘額成為負數前,我要找回幸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