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6日 星期四

生活的緊急掣

晚上七時,我站在月台的黃線上,因為上一班列車沒有空間容納我。我看著告示版,它告訴乘客下一班列車將於兩分鐘內到達月台。我不是對列車何時到達感興趣,我只是看膩了面前的廣告燈箱與玻璃幕門裡我的倒影。我並不趕時間,反正列車只是把我從一個壓力煲帶到另一個壓力煲。告示版上的兩分鐘變成一分鐘,我感覺到身後的乘客向前方的我施加了一點壓力。他們是期待著回家,還是趕下一份兼職,抑或只是不喜歡等待?
前往荃灣的列車即將到達,請先讓車上乘客落車。 」然後列車隔著玻璃幕門與我相遇。我受不了身後乘客的催促而向前踏上一步。列車減速直至停下,車門與玻璃幕門同步打開,列車上的乘客下車,月台上的乘客上車,也是同步進行。我被擠入車廂裡,立刻以右手抓住空間不多的鐵柱扶手。列車即將開出,月台上的乘客看見列車裡的情況而知難而退,他們並沒有超越黃線。車門與玻璃幕門隨著警告響聲同步關閉。頭忽然很痛,或許是因為空氣不流通,也或許是因為看著被緊握的扶手,我覺得它一定很辛苦。我了解它的痛苦,它裝出一副頂天立地的形象,為了別人的安全感失去了移動的自由。不過,似乎吊環扶手更痛苦,它被拉扯得滿臉通紅。我還是為了自己著想──隨著列車的加速而握得愈緊。「請緊握扶手。」廣播總會在適當的時候落井下石,單是廣東話還不夠,接下來還有普通話與英語。
我抬起頭,LCD螢幕很自然吸引著我的視線。宣傳纖體中心的廣告公司竟然能夠以LCD螢幕顯示女明星的照片,豐滿的胸與纖細的腰化約為一個個光暗不一的小燈泡。我不需要光顧纖體中心,事實上壓力是我最有效的減肥藥。廣告過後就是與我無關的娛樂新聞。我把視線移到路線圖左手邊的緊急通話器,鮮紅色的手掣使我有一手拉下的衝動,然後把自己的委屈通通傾吐出來。可是我沒有這個機會,列車到了下一站,剛上車的乘客把我擠進更深入的地方。
我的左手伸入黑色套裝的口袋裡,無意識地按著手提電話的數字按鍵。會有同事寄給我的安慰短信嗎?女兒會打電話問我工作是否辛苦,何時加完班回家吃晚飯嗎?這些期待比實現扶手好好躺下休息的願望不切實際。與我擠在一起的陌生人都刻意避開彼此的目光,少女戴著耳筒隔開現實的噪音,穿著整齊西裝的年輕男人還沒有卸下久經鍛鍊的微笑,時刻保持客戶就在左近的警覺。坐著的小朋友陶醉在手提電玩的虛擬世界裡,旁邊的老婆婆看著放在大腿上的外賣發呆,坐在對面的中年男士把半歪著的頭交托給坐位旁的垂直玻璃,半張著嘴的他明顯失去了意識。我環顧四周,打量著誰可以拯救我,結論是或許他們都與我一樣需要拯救。
車廂裡開始比較鬆動,我放開對扶手的束縛,走到車門旁的企位,把身體的重量盡量交給玻璃,我舒一口氣,高跟鞋的虐待得以暫停,頭痛得以舒緩。黑色的絲襪遮蓋了青筋,及膝的黑色套裙遮掩了個性。緊急通話器的手掣就在我頭上,但我已失去了勇氣去拉下它,因為我清楚看見濫用它的最高刑罰。列車穿越了黑暗,窗外下著的微微秋雨迎接著它。我隔著窗看著車廂外的夜景,看到自己的倦容。臉上的肌膚因為生活的緊張而變得鬆弛,眼線加重了眼睛的負擔,毛孔是箭靶上的痕跡,有數滴秋雨黏在玻璃窗上,為我的臉強加了淚珠。斜對面有一對情侶相擁著說情話,品嚐對方的青春,廣播看不過眼,提醒乘客「車站入閘後及車廂內,嚴禁飲食」。我的手提電話響起,我立刻看看來電顯示,是二字頭的不知名號碼,該是廣告電話,我沒有接聽,因為我不相信奇蹟。車門上有黃底黑字的「請小心月台空隙」,附有動作生硬的黑色公仔示範應該要如何小心。辦公室或許更需要這些警告,因為辦公室的空隙更黑暗、更隱蔽、更危險。
葵芳站過後,我終於可以坐下來,放下肩頭的手袋,但放不下對獨生女的擔憂──青春期與反叛。我回想當時的決定。懷胎時決定辭職,然後過著標準的家庭主婦生活。我見證著女兒的成長,見證著她的第一次叫媽媽,第一次步行,第一次寫字,第一次說謊,第一次被我罵哭。我腦海清楚浮現嬰兒時期她發過一次高燒,細小的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迷你腳踭打著點滴,但她還是安靜地睡著,面露純真的微笑。我還記得懂得走路的她打針時堅持忍著不哭假裝堅強的樣子。她八歲的時候,我選擇當一位在職母親,重操故業。這個決定,是因為不想浪費自己的學歷,已逝去的衝勁忽然重燃,還是想減輕老公的經濟壓力,抑或是對穩定生活的反叛?我不太記得確切的原因,因為這不是一個理性的決定。事業上的成功意味著在公司的責任愈來愈大,花在家庭的心思與耐性愈來愈少,女兒與我爭執的次數愈來愈多。LCD螢幕報道著本地新聞,某一個政策出爐後被政黨強烈反對。決定與政策一樣,實行了才知道正確與否,但是沒有人相信這個簡單的事實:我們總高估了事情的可預測性。列車到達淺綠色的大窩口站,我想起我曾經為三歲的女兒能夠記得所有地鐵站的顏色而驕傲。我想起她問我為甚麼太子站與旺角站的英文名稱為甚麼一時長一時短,我說你遲些學好英文就會明白,她撅起小嘴抗議。現在地鐵站稱作港鐵站,站的顏色沒有改變,廣播則多了普通話。女兒現在長得亭亭玉立,但對我很冷淡,不再問我問題,我把對她的擔心與關懷放在心裡,猜疑在沉默中醞釀。我應該辭職嗎?老公愛理不理,總是說隨我喜歡,會尊重我的決定,反正現在家裡不缺錢。他給予我自由,但附送了一堆冷漠。今天發生的事使我更想辭職,或許我的事業線已經到了終點。
「荃灣,呢個係荃灣線尾站,多謝乘搭港鐵。」車門打開,乘客衝出車門。我是最後一個離開車廂的乘客,高跟鞋重新壓迫著腳趾的神經,鐵柱扶手依舊屹立不動,吊環扶手微微喘氣。我離開車廂,月台的緊急停車掣在我面前。電梯也有紅色的緊急停機掣。我很想把所有會動的東西都剎停,廣告燈箱與一切照明全部熄滅,殘留的乘客腳步聲逐漸消散,四處一片黑暗與寧靜。我從手袋裡拿出水瓶,放下手袋,然後把它踢到路軌上。我脫下高跟鞋與絲襪,閉上眼,靜靜躺在月台的長椅上,打開水瓶,把冰涼的水緩緩流到臉上,洗去化妝品的束縛,眼線隨著地心吸力墜落到地上,但沒有做成任何聲響破壞此刻的寧靜。手提電話從口袋滑落然後跌壞,使我不再有虛假的希望,剩下只屬於自己的緩慢呼吸與心跳,推動著減速中的時間。

「往中環列車即將到達。」對面月台的廣播把我從幻想帶回現實,這句廣播預示了明天的命運。我走上扶手電梯,梯邊有黑色的毛刷,它們或許可以擦亮我的高跟鞋,但我要冒著被夾傷腳踝的危險,所以高跟鞋還是與它們保持一段距離。這裡果然是現實世界。
迎接我出站的是更多的廣告燈箱與商舖,但我沒有因為它們而心情好轉。我把錢包掃過出入閘機上的感應器,它告訴我八達通的餘額還有很多。我還沒有對生活絕望──我還未對每天看見的地鐵景象感到麻木,還感受到扶手與乘客的氣息,還懂得作不切實際的幻想,然後以小說的語言把它們記下──所以請你放心,我只會容許幻想世界裡的自己任性地按下緊急掣。我與八達通私下約定:在餘額成為負數前,我要找回幸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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