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13日 星期日

另一種秩序

星期五,凌晨一時半,你正以不徐不疾的腳步,遊走於油尖旺區的街道上,呼吸著從黑夜滲出的特殊氣味。你並不習慣這種氣味,因為你並不習慣熬夜。雖然這時候的你應該在熟睡中,不過你並不感到疲倦──黑夜為這裡披上一層面紗,神秘感衝擊著你的生理時鐘。

你先把注意力放在忠於職守的交通燈上。交通燈遵守著道路設計者定下的規律轉換著燈號,表達的訊息沒有因為黑夜而改變。不過,黑夜使交通燈的重要性減少了一半,但那不是它的責任,所謂重要性並不是它控制範圍之內。這時候的你,懷著一點冒險的感覺,嘗試無視紅燈發出的警告,走在暗黃色的斑馬線上。馬路上疏落的車不會對你構成威脅,因為如果有車即將駛近,刺眼的車頭燈已經讓你有足夠的警覺性;不過,你還是會下意識地左顧右盼。當你走到馬路另一端的一刻,紅燈熄滅,綠燈亮起。你一廂情願認為這是某種帶有隱喻的巧合。這個隱喻或許是,一部分的你已經融入了黑夜之中,黑夜之神透過綠燈對你表示認可。

你留意到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以避難所的姿態出現在街道的左方。醒目的光亮招牌告訴你,店內的商品已經準備就緒,讓你可以花些微的金錢作為代價,趕走任何類型的寂寞,例如以食物的卡路里燃燒寂寞的冰冷。你決定入去,但並不是因為寂寞,而是想找找這個城市還有沒有日晝存在的痕跡,從而放緩黑夜之神透過氣味滲入意識的速度。你向沒有黑眼圈的店員輕輕點頭。你不介意他沒有留意你的存在,你知道他根本不可能看見你。現在的商品陳列與日晝的無異。你很懷疑這裡能否避開寂寞,因為你留意到一些根本不會有人買的商品,它們注定在這裡呆等,直至「此日期前最佳」的印記讓它們解脫。你感受到店員與稀少的顧客攜手造成的慵懶氣氛,那是黑夜入侵燈光的結果。你可以在這個地方找到安全感,這種安全感源於寧靜的燈光,它們隔開了所有對你造成壓力的催促。便利店的存在表面上與黑夜格格不入,實際上它是黑夜的一部份,都市人已經把深夜享有的便利視作理所當然。

你摸索著黑夜為這裡帶來的另一種秩序,你不再抗拒漆黑的空氣。這一種秩序的構成,源於都市人不想浪費被深夜塗黑掉的時間。不少小食店與茶餐廳還在營業,向這裡的人提供便利店以外的選擇。因工作而夜歸的行人買了一串魚蛋,然後乘搭紅色小巴回家。一個露天攤檔販賣著水果,水果在鎢絲燈下顯得嬌艷欲滴。油炸與煎炒的香味讓你有點心動,但你並不能夠在這裡吃東西,所以你唯有忍耐。你並不存在這裡,你只是一個無法與這個時空互動的觀察者。你想起你剛才衝紅燈的模樣,不禁覺得可笑。

你的上方有一群霓虹燈與燈箱。它們為你介紹另一種秩序的重要角色:夜總會。它們宣傳著熱鬧的夜間娛樂,但你感受到的卻是色彩繽紛的光線帶來的靜謐。這種對比勾起了好奇心,可是建築物的舊牆發揮著阻隔的作用,讓你無法知道建築物裡發生著的事情。偶爾有衣著性感的女郎走過,熱鬧過後的落寞籠罩著她們,你只能透過想像去感受她們剛才的經歷。你從小被教導,這裡是會讓你墮落的地方。黑夜為你帶來黑色的思維,讓你覺得它們的存在帶著某種必然性。

你走到一個天橋底下,發現地上有一疊疊報紙:新聞版、財經版、副刊、馬經、娛樂版等等。一個報販坐在其中一疊報紙上吃消夜。當她吃完後,她就會開始幹活,報紙會染黑她的雙手。旁邊的便利店裡,店員暫時放下手頭上的工作,急不及待閱讀新聞版上的報道。

你聽到右邊有些聲響,所以你向右轉入另一個街口。已打烊的露天攤檔正被南亞裔的男人拆卸著,他們在這裡與同胞及黑夜結緣。他們以你不懂的語言交談著,他們的汗水蒸發在漆黑的空氣中。他們捲好拖板,放下吊在鐵枝上的射燈,把已拆下的鐵枝收拾好。他們的勞動力在深夜得到利用。你不知道他們會因為被遺忘於黑夜之中而傷感,還是會因為在黑夜中作出貢獻而找到生活的意義。

你忽然對被遺忘的事物產生了興趣,於是你闖進夾在兩幢住宅之間、由分體式冷氣機統治的窄巷。巷邊有不會流動的死水,瀰漫著一股尿味。你抬起頭,兩旁住宅外牆有水管的網絡,有一兩個單位還亮著燈,壓迫感因為你採取由下而上的視點而增加。有一隻貓擋住你的前路,牠以冷冷的眼光注視著你。你不相信牠會看見你,繼續向前走,但牠好像因為你的趨前而向後退,最後跳上一個紙皮箱上目送著你離去。你意猶未盡,走入下一個窄巷。這裡是一間餐廳的後巷,圍裙和抺布掛在粗繩上晾乾,十多瓶空的大樽裝啤酒被放在暗白色的發泡膠箱裡。

你離開窄巷,經過一個陰暗的公園,它也是夾在兩幢住宅之間,只有簡單的長椅與植物。有一位衣著整齊的中年男士正襟危坐著,以沒有焦點的眼神盯著前方。他的斜對面,有一位正在撥扇乘涼的老翁,回顧著自己的大半生。你感覺到身邊的事物愈來愈暗,這裡的店舖都已經沒有營業,四周的顏色都像鋪上了塵埃。雖然你已經適應了黑暗,瞳孔的大小剛好,讓你順利進行考察,不過你的情緒多少因而有點低落。你想起附近的油麻地果欄,現在是凌晨四時十五分,是交收水果的高峰時間,於是你決定去那裡感受屬於深夜的動態。雖然你有明確的目的地,但你沒有因而忽略路過的景物:已打烊的酒樓裡有昏暗的燈光,有人圍坐著喝酒聊天。夜歸的住客與看更閒聊著日常瑣事。露宿者把自己的世界安放在舊報紙所覆蓋的面積上。白色的燈光穿過店舖鐵閘的細孔,你聽到鐵閘後方有人正在打通宵麻將。

你先走上天橋,以俯視的角度觀察果欄,使你對接下來的旅程有一個約略的概念。街道兩旁已經堆滿了紙皮箱與發泡膠箱,它們疊得高高的,等待貨車把它們運走。偶爾有客貨車與的士闖入,它們被逼以緩慢的速度前進。馬路上的虛實白線與交錯黃線無法規範搬運工人推動手推車的路線。繁忙的氣氛透過各種喧鬧的聲音傳到旁邊的住宅,你無法想像住客如何入眠。店舖石製的舊式屋頂歷史悠久,它們阻止夜幕垂到店舖裡,默默抵擋著風雨的侵蝕。店舖有分上層與下層,你不知道上層是辦公室、倉庫還是住宅。上層有簡單的玻璃窗,數棵樹木倚在石牆上。

你離開天橋,愈來愈接近果欄對出的街道。紙皮箱與水果混雜的氣味愈來愈濃,讓喉嚨有一股甘甜的感覺。現在你可以近距離打量搬運工人的動態。絕大部份工人都是赤膊的,穿著短褲,腰間繫著腰袋,毛巾或者放在膊頭上,或者纏在腰間。他們的體型與身材並不盡相同,有健碩型,有鋼條型,有肥胖型,但他們的力氣不能夠單以體型與身材衡量。你沒有因為他們身上的刺青而特意避開他們的目光,因為他們根本不會看見你。你肆無忌憚,欣賞著他們向前用力推車時緊繃的小腿肌肉,搬起沉重的紙皮箱時突出的肩胛骨。

工人把已卸載的手推車走入果欄內部,你跟隨著他。店舖裡有一個處理文書賬單的櫃檯,櫃檯後有一塊漆有「大展鴻圖」的大鏡,鏡上掛著大鐘與舊式日曆。牆上有印刷精美的海報,宣傳著世界各地的當造特色水果,但海報沒有完全遮蓋古老的紅磚牆。有點生鏽的鐵閘縮在一旁,它要等待黎明來到才可伸展筋骨。店員割斷捆綁著紙皮箱的硬紮帶,把它們棄掉在地。重新放滿紙皮箱的手推車輾過它們,發出清脆的聲響。你感到四處也是色彩繽紛的水果帶來的壓迫感。店員把放在最上層的發泡膠箱與紙皮箱打開,整齊排列的水果在鎢絲燈的照射下,黏在果皮上的水珠清晰可見。你想起剛才在寂靜的街道上販買水果的露天攤檔,然後與現在的情況作對照。店員拿著一個剝開了的橙,邊吃邊與搬運工人閒聊幾句,或者與買家討價還價,旁邊有一個小算盤隨時候命。你認真看過每一個牌匾上店舖的名字,嘗試記住它們。

從店舖上的鐘可以看見現在的時間:五時二十分。你步出果欄的內部,回到堆滿箱子的街道上。這裡熱鬧依舊,不過你已經感到亢奮之後的疲累,不像剛才那樣精神奕奕。你已經不停地走了四小時的路,而這時候你應該舒服地睡著覺。腳掌因為走在堅硬的瀝青路上而痠痛,大腿的肌肉也有點痠軟。老闆從箱裡找到一個爛掉的橙,他隨手把它丟出馬路,它在你的運動鞋旁邊掠過。

你離開的時候途經一間小食店。搬運工人圍著木桌子坐下歇息,喝著凍奶茶、凍咖啡、凍鴛鴦。你走了大約兩三個街口之後,四周回復寧靜,不過天色已經有點藍,這個城市即將醒來,白晝的秩序即將取代黑夜的秩序。大約一兩小時之後,交通燈重獲它應得的重視,茶樓裡的茶客聚精會神地看報,街市裡的水果都被標上零售價。而你已經起床,刷牙,洗臉,脫下睡衣,穿上班的衣服,出門,入升降機,出升降機,打開大廈的鐵閘,在綠燈下走過斑馬線,去便利店買早餐,然後想起昨晚的一切──或許對你來說,那只不過是夢境;但對於不少人來說,那是真實的人生片段。

2011年8月28日 星期日

鋼琴夢伸手可及


通常要參加一個義工活動,我們都要填寫申請表格,表格會要求我們寫上個人資料、有甚麼強項與專業資格、對這個活動有甚麼期望等等,活動詳情的海報會標示頒發證書,或者對參加者有甚麼益處,會有一個截止日期的死線,然後可能會有面試,問一些有經驗的義工會答得較好的問題。

不過,我在這個暑期參加的活動很「不正常」。我認識這個活動,因為一次中學同學的偶遇,然後就在無邊的扯談中提到這個活動,我沒考慮多久就答應了,雖然該活動正值與論文搏鬥的時期。然後不久就收到統籌者的電話。這不是面試的電話──至少我不認為那是面試。他在電話裡非常感謝我的參與,然後向我介紹這個計劃的詳情,看來是來者不拒,而且人手緊張。當時,我感覺到這個計劃是以「船到橋頭自然直」為信念去推動的。

統籌者曾經對幫手此計劃者作這樣的評語:我喜歡WeWa音樂家(對了,「WeWa音樂家」是此團隊的名稱)的人,不少都有點傻氣。我想,有誰會願意參加這個連車馬費都要倒貼,而且不是由知名團體舉辦的活動?但我偏偏喜歡這些憑一股真(傻)氣推動的活動。我起初是答應隔星期六的上午幫手的,最後變成每個星期六也要搭長途車,還要分上下午走兩處地方──不是因為統籌者魅力難當,也不是不好意思拒絕,只是我真的喜歡與活潑的小朋友一起玩音樂看豆豉,與充滿傻氣的同類人一起合作。參加一個活動為你我帶來的益處並不能由舉辦者定義與局限的。

相信你讀到這裡,應該對這個活動有點興趣,我可以介紹它的流程與理念了。整個課程有四課,每課約個半小時,就讀小學的小朋友與家長都可以參與:小朋友學音樂,家長由社工帶領學習關於家庭管教的知識。小朋友會有一半時間參與大組活動,透過不同的音樂遊戲學習基本知識與欣賞音樂,另外一半時間分組,學看琴譜與學琴。我們並沒有足夠的導師進行一對一指導,也沒有足夠的鋼琴,所以我們把紙鋼琴派給他們各自練習。我向他們說這是魔術紙鋼琴,你按它就會發出鋼琴聲,他們當然搖頭不信,我就以傻瓜的身份稱讚他們果然不是傻瓜。大部份的我們也不是專業的,我們邊教邊學如何教、如何對付小朋友的頑皮、不耐煩,如何令他們願意服從你的指示,坐定定為坐在五線譜上不同位置的豆豉標上名稱。我們後來發現,要求他們在四堂課裡學好生硬的音樂知識有點不設實際,所以我們把目標定在讓小朋友記得在某一年的暑假裡,與一班大哥哥大姐姐玩遊戲,遊戲裡有啪啪聲的士多啤梨蘋果橙,拿著CD當成樂器一邊唱一邊跳,與細小的手指按著琴鍵感覺。除了小朋友們結識了新朋友仔,家長們也透過活動互相鼓勵,交換經驗如何對付家裡的小魔怪。

我們小時候能夠認識音樂,學會彈鋼琴,並不是偶然。固然,在你的學習過程當中,你的手指痠痛過,練過沉悶的機械練習,遇過怎樣努力練也不成功的挫折,與及其他不同程度的付出。可是,撇除這些努力,其實背後還有很多幸運的要素,例如音樂方面的天賦,家庭可以負擔學費與樂器費等。我並不是比貧窮的小孩更應得這些要素,我只是比他們幸運。如果我們有一點空閒,也沒有沉重的經濟負擔的話,我們可以把自己的音樂知識貢獻給沒有運氣的小朋友,讓有興趣音樂的他們有機會接觸音樂與樂器嗎?

雖然活動的地方是教會,但導師團隊不一定是基督徒。基督徒導師或許比非基督徒導師多了些使命,如榮耀上帝,委身於神,延續耶穌基督捨身為己的精神等等,不過我們有共同的傻氣,它來自對基層的關懷,對音樂的熱愛。因為我們喜歡音樂,感受過音樂的奇妙,才會渴望把音樂介紹沒有經濟能力的小朋友。我們着眼的不是信仰上的差異,而是小朋友打拍子與跳舞時的笑容,與手仔在黑白鍵探索的專注。

昨天是畢業禮,小朋友與家長一起出席,看著上課時的片段。有些小朋友看見自己在螢幕上就怕羞擰轉頭,有些小朋友卻指著螢幕大聲說「那是我!」。他們再一次提醒我,每一個小朋友都是獨特的。畢業禮之後就是大食會,小朋友一邊吃一邊互相談笑玩耍,一向會在大食會裡瘋狂搶吃的我並沒有與他們搶雜果撻,只是在會後拿了一件吃剩的芝士三文治。

現在船總算渡過了風浪,到了橋頭。我們發揮過臨急「執生」的小聰明,累積了不少寶貴的經驗。我其實只參與了實行計劃的階段,相信團隊於統籌的階段應該遇過不少困難吧!不過這不代表我們到了終點,因為橋頭邊還有一大片土地等著我們開墾。部份小朋友可以參與後續的「一週一學」計劃,與導師一對一學琴,一星期一次。現在我們希望可以邀請多些導師參與這個計劃。如果大家有興趣的話,可聯絡我。「鋼琴夢伸手可及」是我們活動的「副題」,有了你的幫助,小朋友不用付出昂貴的學費,只需伸出他充滿好奇與活力的小手,放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讓你的大手引導著它們。你的大手不只教他彈琴、欣賞音樂,也牽著他的小手陪伴他走過一段成長路。

註:第五段的想法來自John Rawls正義論中的其中一個原則,略述於下:
 Rawls’ difference principle is an agreement to consider the distribution of natural talents as a common asset and to share in the fruits of this distribution, no matter what it ends up being. In this view an individual natural endowments are not considered to be his own property, but rather the property of society.

2011年8月23日 星期二

以閱讀換取生命

閱讀是一種很奇妙的活動。閱讀者表面上是自閉的,實際上不然:他可能正在探索著作者筆下的世界,書中的內容正衝擊著他的價值觀,他與作者進行著某種交流。

我對這一兩年閱讀的質與量很滿意。我很懷念在宿舍時每晚的閱讀時刻。完成了每天的工作與玩樂後,洗過澡,穿著睡衣,拿起書,倚著枕頭半躺著閱讀,通常讀大約一小時,直至倦極,懷著明天又可以吃便宜中大早餐的心情入睡。這是沒有壓力的閱讀,可以隨意丟開我認為不好看的書,也沒有限定要多久時間要讀完──不過,通常讀完一本書的時間反而會比預期的短。第一年研究生生涯讀的主要是科普書籍與華文作家的小說,第二年讀的則主要是小說與散文集,主要是因為迷上了觀摩作者如何通過想像、鋪排、比喻、描寫等等手法說故事,以及背後作者想表達的思想。每次去圖書館都會借大約五六本書,它們通常會有一定的關聯性,或者有點對比的意味,希望讓我有一點衝擊。除了每晚睡前閱讀外,平日也有其他形式的閱讀,例如於網上讀文章與社評,下載旁聽課的指定讀物,「與人文對話」的經典選讀與導修討論,以及周保松教授的「餵食式」夜讀。即使是寫論文的黑暗時期,也沒有放棄閱讀習慣,反而讀了數本日本小說。

以下是我數個閱讀小說的得著。第一,我感受過作家的熱情。作家在字裡行間滲透出人生閱歷,然後以熱情換取文字,突出他們對人生的感悟。我相信一個人如果沒有特別的熱情與動機,是沒有可能可以寫上十多廿萬字的,而且當中還未包括修改與校對。這是一種自虐的勞動,而且通常都不能確定有甚麼實質的回報,為的主要是寫作時靈感如泉湧的心跳體驗,以及大功告成後捧著手稿的喜悅吧!我記得有人說過文學並不是甚麼高深與冷冰冰的學問,而是個人抒發深刻情感與暴烈欲望的產物。我很同意,作家在寫作的時候,精神應該不會處於正常的狀態。

第二,我學會了留意生活的細節。讀過小說,我才認識到四周也有很多可以下筆描寫的對象。四周景物與人心相觸,迸發了無數可能,讓作家可以用文字捕捉片段的瞬間。閱讀小說時常遇到對作家心悅誠服的時候,就是他們用文字告訴我,他們感受到我感受不到的東西,他們的文字開啟了我的第六感官。

第三,我學會了翻頁的期待。閱讀的其中一種喜悅是,對情節的期待已經蓋過翻頁的意識,換句話說,翻頁成為了潛意識的動作。當我讀完最後一句之後,翻下一頁,可能是相關書目,也可能是空白頁;但我還是有點不捨得,於是翻回最後一頁,重讀最後一句或者最後一段──通常作家都會在最後一段花一些花思與功夫,讓你即使蓋上了書,重回現實生活,最後一段都會縈繞著你的思緒,給你的可能是不捨,可能是遺憾,也可能是悵然若失。

有人這樣問一個書蟲:「你不覺得看書很浪費時間嗎?」我記得有句老套的格言:你不能掌握生命的長度,但可以擴闊生命的廣度。我想閱讀是一個好方法,因為閱讀可讓我更欣賞生命,包括我的生命,以及作家筆下人物的生命(某程度上也是作家本身的生命)。所以,比起「以生命換取閱讀」,我更相信「以閱讀換取生命」──當然能否做到,選甚麼書來讀是很關鍵的。

趁這段研究生生涯結束與新工作開始之間的空閒期,我花了不少時間閱讀,手頭上有川端康成的雪國、伊豆的舞孃,大江健三郎的萬延元年的足球隊,米蘭昆德拉的賦別曲,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選,劉以鬯的短篇故事集,希望在正式開工前讀完它們。不過,即使我開始了新的工作,肯定少了很多時間與精力閱讀小說,也不代表我放棄閱讀的習慣──工作中的我閱讀的不是小說的文字,而是躁動不安的年輕靈魂與他們的青春印記。

2011年8月15日 星期一

歷史(三)

我輕輕扶著你的肩膀,讓你脫離我的懷抱,你繼續以仰臥的姿勢熟睡著。把你安頓好之後,用鐵鏟在平地上挖一個大洞,用掃帚將滿地的凝冰與焦痂掃入大洞裡,然後開盡水龍頭的旋鈕,自來水洶湧流入大洞,直至它成為一個湖。我用湖水洗了把臉,凝冰與焦痂沒有如我預計般浮上水面,但那不要緊。湖映照著不自然的紫色天空,於是我把滾筒蘸上油漆,把天空髹成天藍色,抓一些棉花黏上天空當作雲。

下一步是著手建築一個森林,圍著這個湖。我先把畫筆插在平地上,讓它們放大至樹幹的大小,然後四處張羅不同的印刷品:報紙、舊書、暢銷書、傳單、廣告、教科書、雜誌等等,把它們都撕碎,用噴漆把它們漆成深淺不同的綠色,然後灑在筆杆上。它們要麼成為活著的葉,要麼成為已逝的落葉,由命運決定。最後,我去玩具店買各種動物,放在適當的地方。我相信牠們會在適當的時候動起來,我不介意牠們的動作會帶點滑稽。

就這樣吧,我開著房間的鎢絲燈,這裡就有了一個太陽,天氣開始暖和。你給日光照醒了,揉揉眼睛,挪動身子,撥一撥面上的散髮,看著湖水被微風吹過造成的皺紋。

「這些景物是你造的嗎?」

「是我為你造的,希望你喜歡。」

然後你清一清喉嚨,作出以下的自述:

剛才我發了一個夢。我夢見正身處於內戰的戰場,我在戰壕裡握著機關槍,還有不少子彈,身體狀況不錯,天氣也很好。對付戰壕的最佳方法是手榴彈吧,但我沒有憂慮會有手榴彈滾入戰壕。沒有甚麼好憂慮的,反正只是死,問題是死在哪一個戰壕,或者是死在哪一個戰壕與戰壕之間。然後,有叱喝聲從敵方傳過來,情報說他們是貧困的平民,他們衣不蔽體,武器是鋤頭、掃帚,或者沒有武器,他們湧過來的目的只是浪費我方的子彈而已。當他們都死掉了,正規軍才會襲擊我們。這是人性的光輝嗎?他們即使不向我們衝過來,最終也是死於飢餓,或者疾病──倒不如發出一生中最響亮的吼聲,用盡僅餘的體力完成最後的一百米短跑,也讓再沒有任何用處的鋤頭與掃帚作為他們勇敢的見證者。這種行為算不算是犧牲呢?我不禁懷疑他們的敵人是否就是我們。我可以單純地因為他們以殺氣騰騰的姿態向我們衝過來而認為他們是我的敵人,然後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把他們視為敵人,他們就可以合理地死在我的機關槍下嗎?話雖如此,我可以輕易地把自己視為救贖者,因為我每把子彈射入他們的身體要害,我就可以讓他們的靈魂逃離饑餓的痛苦。於是我與他們建立起一種微妙的默契:他們成全了我的殺意與戰功,我的子彈實現了他們的價值,助他們脫離肉體的折磨,這是我們作為同胞的互助方式──對了,我們不是敵人,我們或許會在地獄或者天堂互相道謝一番。我沒有吝嗇我的子彈,倒是在我旁邊的戰友十分冷靜,以功利的角度向我陳述利害,說我們應該以最少的子彈殺掉最多的敵人,他又微笑著告誡我說,用光子彈就沒有了,省點用吧,如果你再這樣浪費的話我要殺掉你然後把你的子彈據為己有啦!我像收到他的禮物一般向他點頭道謝然後微笑,但沒有改變子彈發射的頻率。我花了一點時間留意他的作戰方式,他果然言行一致,而且面上泛起自我肯定的笑意。「敵人」們一排又一排地倒下,後上的「敵人」踏上屍體繼續向前衝。太陽在他們的後方,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使他們看起來很偉大。他們的影子慢慢迫近戰壕,可能是因為他們推前了戰線,也可能是因為太陽慢慢落下。一會兒,太陽的位置低得足夠成為他們的共同光環,我感到一陣暈眩,胸中湧起一股衝動,於是把機關槍與剩下的子彈交給戰友,跟他說我要出去擁抱他們,要求他不要射中我以及希望他不會死得太難看。他沒有面向我,只是豎起了拇指,然後繼續他那瞄準頭顱與心臟的遊戲。我想不通他透過這隻大拇指向我傳達甚麼訊息,或許是稱讚我的勇武。我向他道謝後就衝出去,踏著地上還未乾涸的血,大字型的張開雙臂向太陽奔跑,但不是舉高雙臂,因為我不是向他們投降或者投誠。戰友的槍法果然很好,他真的沒有射中我。「敵人」看見我衝向他們,吼得更大聲,跑得更快,把我撲倒,有些他們撕開我的軍服,有些他們扯掉我的頭髮,有些他們用鋤頭敲斷我的手腳骨,有些他們用無力的拳頭搥打我的胸腹,有些他們用牙齒噬咬我的屁股,有些他們用粗糙的掃帚毛刮傷我的陽具與陰囊,好像每人都受過訓練,各自施展練習好的動作,完成各自的分工。對了,夢裡我是個男軍人。我想問他們的名字與歲數,問他們為甚麼要這樣對待我──我沒有怨恨的意思,也不是要在地府裡找出誰虐待我,我只是純粹好奇他們到底有沒有身份,以及為甚麼他們要向我施展這樣的暴力。不過這裡實在不是問問題的場合,我只好在心裡想像答案,例如敲著我手骨的叫雷平,扯我頭髮的叫陳恩。他們想聽到我的求饒?還是他們想死前有我陪葬?陪葬的意義如果是死後才得到彰顯,那又有甚麼現實的意義?我當時感到的現實意義,是我從被他們虐待的過程中真切地感受到我們屬於同一個民族,我們酸的汗與腥的血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待陽光接載它們上天然後冷卻成為白雲。每一條被毁壞的神經也湊著熱鬧,爭相盡最後的努力告訴我活著的意義,讓我相信夢中所感受到的痛楚是真的。我動彈不得,神智卻很清醒,有一種探險的興奮感覺──神智像要在痛楚的帶領下橫衝直撞找尋肉體的出路,他們背後太陽的光暈也漸漸隨著我的視覺而消失,然後就在神智逃出肉體的那一刻,一陣虛空的感覺維持了一會兒,然後我就死了。我說自己死了其實並不恰當,該說是我醒了。這個夢是否你施予我的報應呢?不過,如果這是報應的話又未免待我不薄,因為這個夢讓我感受到伴隨著極痛帶來的極樂,與死前靜謐的時刻,最後醒來見到你精心製作的大自然。我也可以很客觀的去分析這個夢,例如我因為入睡前發生了有關戰壕與虐待的事情,所以夢中的情景會出現相關的事物。但我無意去分析這個夢,因為如果我要取悅你,只要牢記著這個夢就夠了。

我對你說了謊:「我並不能控制你的夢。」然後安撫你:「我很感謝你向我分享你的夢。你剛才一定睡不安穩,很累了吧!我現在就關掉太陽,讓你繼續睡吧!」不過,我觀察你的平穩表情與語氣,覺得你一點也沒有受驚或者興奮的跡象。

「晚安!」

你的自述令我想起分界線,各種各樣的分界線:戰友與敵人的分界線,天上的太陽與地下的戰壕的分界線,戰爭與和平的分界線,生與死的分界線,極樂與極苦的分界線,施虐與被虐的分界線,人與非人的分界線,睡與醒的分界線,夢與真實的分界線。分界線從來都是模糊不清,也相互交錯,矛盾荒謬,在歷史上卻有舉足輕重的位置,捆綁著如我一樣的人類。如果我可以用剪刀剪掉所有的分界線,或許當中的荒謬感就會消失,可惜歷史不是我在這裡創造的大自然,可以讓我為所欲為。

為了加強我對你的控制,防止再次被你攻擊,我必需加大我在這裡的權力,例如我可以控制你的夢境。我使這裡的太陽永不會落下,只會被我開著,或者被我關掉。鎢絲燈的開關就是這裡與世界的分界線,當我關掉鎢絲燈,我就回到我生活的地方,手掌不再穿洞,臉上沒有戰紋,重新加入普通人的行列,在家裡的碌架床睡覺,等待明天真實的太陽光照醒我,催促我起床接受生活的凌遲,縮短與死亡的距離。

2011年6月25日 星期六

這一晚,燭光在躍動

我故意於大約九時才到達會場。過去兩年都是在會場裡參加完整的過程,想必這晚也是大同小異。我想留意會場附近的情況,例如圍著球場的警察,駐足觀看的行人與各式各樣的籌款攤位等。

因為遲到關係,所以我不清楚警方如何限制入場的人流。我步出天后站,行人並不算多,幾個由警方設置的大藍色指示牌引導我去會場。一路上也有當值的警察,有三個看來是自由行的旅客向警察問路。我走了大約七分鐘才到達球場旁邊的散步徑,散步徑上不算多人。我不記得從天后站走到維園的最短路線是怎樣,但總覺得我是兜了路。天氣頗熱,被背囊覆蓋著的背脊滲出汗水。每一個球場出口都被膠帶攔著,每個出口都有一兩個警員把守,不少參加者提早離開球場,警員禮貌地解開膠帶讓他們離去。也有一些沒有入會場,只在散步徑上的旁觀者駐足觀看,警員沒有阻止他們。在我身旁有一對父子走過,父親把他所認知的發生於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的事情告訴兒子,兒子似懂非懂地聽著。

散步徑的盡頭有很多攤位,很多團體都利用這一晚作義賣籌款。因為這時候晚會正進行中,所以這裡並不擠擁,讓我可以細心留意所有攤位。兩個神秘的反共常客:「法輪功」與「大紀元時報」當然也在,向途人免費派發不知道在那裡印刷、不知道經費來源的小冊子。有些大學的學生報預備了六四特刊,也是免費派發的。堅持六四鎮壓有理的大叔今年也有出現,他背後的白底黑字宣言或許與上年的一模一樣,不時有途人對著他指指點點。曾健成佔據了最顯眼的位置,大聲宣傳著「民間電台」的理念與被罰款的戰績。守著攤位的大多是年青人,兜售著T恤、襟章等,大多是印上了關於六四事件的圖像,也有從艾未未等維權人士與中國荒誕事情得到靈感的創作,看得出那不是粗製濫造。我覺得從商業角度上他們做得很成功,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紀念這些事件與悲劇是否也需要創新的手法?我又想,紀念六四的消費者是否需要消費品的吸引去驅使自己捐出金錢?設計者會以籌款多少作活動成功與否的指標嗎?攤位關注的議題也不是想像中的單一化,例如有攤位宣傳著煙稅不應該太高,要維護煙民的權益。

入會場之前,我想上天橋看看晚會的壯觀情況。天橋上有不少人高舉著照相機,在場維持秩序的警員不停呼籲途人不要停留在天橋上,請各位拍照後立即離開。我離開天橋後,再次穿過攤位進入會場。會場其實有不少空間,或許是因為不少人已經離開,也或許是如支聯會所說,警方限制了人流入會場。我只要一路向前走,就可以走到最接近舞台(不知道稱之為舞台是否恰當)的前方,而這條路並不擠逼。途中看見數個透明的、由白色光管照亮的立方形錢箱,裡面不算多錢。我的右方就是燭光聚集的球場,參加者間中附和著台上叫喊的口號。如果我留意左方的話,可以看到警員的表情。他們的表情很有「沒有意見」的中性感覺,不知道是否因為他們身上的制服而使我先入為主──或許大部份的參加者都有著這個表情。不過,其實表情並不代表甚麼。這裡沒有人會怪責你因為談笑而不夠莊嚴,也沒有人會因為你哭泣而覺得你做作。他們手上的白蠟燭已經具有單純與足夠的象徵意義,也即使手上沒有白蠟燭,即使穿著制服,也不代表你已經遺忘了六四事件,不代表你認為六四事件不值得紀念。

當我走到最前頭的時候,李卓人開始聲嘶力竭地表達自己的激動與一再重申支聯會的立場。他宣佈參加人數,參加者鼓掌歡呼;然後他投訴警方限制參加者入場,參加者發出噓聲。一個個維權人士的名字與中共犯下的罪被他宣讀,我無法確定參加者有否留心他說出的一字一句,不少人注視著躍動的燭光,似乎看出了神。也有不少人利用IPhone或者IPad上網,或許在留意新聞動態,或許在面書報告自己的行蹤。

散會的時候,球場上的燈光全部開著。我在耳熟能詳的歌曲下欣賞著球場上的粉筆塗鴉,有圖像,有文字,也有圖像與文字的創意結合。我在面書上看到有人發起、或者說是提議這種表達自己的方法。不少參加者為塗鴉拍了照,如果我用心找找,應該可以在面書找到它們的照片。塗鴉也令我想起剛在攤位售 賣的消費品,它們本質上有沒有分別?它們都是對悲劇有感而發後的「製成品」。當中的分別是,消費品會被標上售價然後被購買者珍而重之或者遺忘掉,而塗鴉將會被水洗掉。不少年青人留下來收拾現場的鐵馬與清理地上的蠟淚。

離場時再一次經過攤位,陳偉業站在椅上宣傳著「人民力量」,「天安門母親」也有攤位售賣紀念品籌款。集會後,大多數人重過平日的香港式生活,我也為了避開地鐵的人流而不立刻回家,而選擇了進行喜歡的「城市遊走」活動。街道上有很多行人,但我很難分辨誰參加過集會,誰只是剛巧經過這裡,只有少數人手上拿著場刊或者穿上剛買的六四紀念T恤。便利店與小食店多了人光顧,始終天氣很熱,凍飲有很大的吸引力。少數人認為這樣的晚會搔不著癢處,所以會去中聯辦示威。

這一晚的晚會,與其說是儀式,倒不如說是習慣。香港人逐漸習慣了於每年的六月四日晚上,來到維多利亞公園,燃起白蠟燭,作出一種拒絕遺忘的安靜表態。台上的活動對台下的參加者倒不太重要,我覺得台上的活動主要為台上的籌劃者而設。話雖如此,我必需感謝主辦單位的場地安排與白蠟燭的供應。第二天的報紙頭版會有令人感動的壯觀圖片,讓香港人覺得自己盡了一種責任,完成一種使命。真正的儀式表現在充滿活力與自由度的集會前活動,與集會後的被標籤為非理性抗爭與暴力的行動。它們充滿了自發與即興帶來的新鮮感。過去的悲劇由未曾身歷其境的年青人感受與解讀,沒有肅穆的包袱所束縛,但會讓人看見希望。

這篇文章的標題,似乎有點煽情的感覺。你可以把「燭光在躍動」看成只是對燭光的白描,也可以把它看成一種比喻──年青人的活力。看著躍動著的燭光,你或許也會想起遙遠的六四事件,想起新近的維權人士被失蹤、造假不斷的食物與血汗工廠等等荒謬的事情。熱蠟滴在手指上,提醒你香港也有需要面對的問題。然後燭光熄滅,剩下變成一灘爛泥狀的白蠟,一陣無力感就會突然冒出來。

2011年5月28日 星期六

與人文對話學期論文

這個學期旁聽了將會成為所有大學一年級生都要上的「與人文對話」通識課。這是我作為旁聽生交的學期論文。

題目:
By some magical means you are able to bring three of the thinkers, characters, or divinities to Japan and visit one of the victims of the recent earthquake in Japan. What will this trio of your choice say to the victim (and, if you like, to each other) to help him or her deal with the loss and get on with life? Will the encounter help or hurt? Attempt this question in the form of a Platonic dialogue, a story or a play.

晨曦穿過眼瞼把我弄醒。我發現自己被遺棄在海灘上,我記得我沒有一個親人能夠存活。我支撐起疲倦的身體,正在伐木造舟的壯漢很警覺,銳利的目光掃過我的淚光。我看見一位穿著素色長袍的老者面向海洋盤膝而坐,另一位衣著光鮮的老者在俯首祈禱。
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海嘯的幸存者,還是到了死後世界。清潔幼細的沙、溫柔的海風,使這個世界很不真實。壯漢走過來扶起我,他介紹自己──奧德修斯,伊大嘉島的王。兩位老者也走過來介紹自己──一行禪師、烏斯的約伯。
「我們被賦予一個使命:希望我們可以幫你走過艱難的時刻。你或許已經聽說過我們的事蹟。」奧德修斯說。
「先感謝你們的幫助,我的確聽說過你們的事蹟,但認識不深。對不起,我不能夠好好招待你們。」我壓抑著傷悲,遵守著待客的禮儀。爸爸一向在這方面的教導很嚴格。
「我現在先去把舟造好。雅典娜命令我為你們作嚮導,在普西頓之國進行一次旅行。你們先談談。」奧德修斯轉頭繼續造船。

「我明白你的痛苦。我被上帝賜予悲慘的試煉,被奪去豐饒的所有,身上長滿毒瘡。我試過詛咒自己的生辰,無法接受上帝讓悲愁的人繼續生存,不明白邪惡的人可以安然活著,急切向上帝申訴我沒有犯罪。後來上帝對我當頭棒喝,祂提醒我衪有絕對的智慧與大能,創造了世界,維持世界運行的規律,也證明了我的確是義人。我能夠有一身光鮮的衣服,生活比壯年的我更幸福,四代同堂,也是上帝的恩賜,是我以堅定的信心通過考驗的禮物。上帝派我來,讓你得到救贖,相信祂有祂的計劃。」約伯說。
「能夠與聖經舊約裡的約伯談話,是我的榮幸。我的世界觀與約伯不同,但我們都抱著一致的目標:希望人可以活得更好,希望約伯不要介意,說不定這也是上帝的安排。《心經》說:諸法空相,不生不滅。菩薩認為一切事物都無生無死。事物的存在是一種延續,不執著事物如何誕生。我相信眾生皆苦,而解決的方法是放下。」奧德修斯跑過來打斷一行禪師沙啞但柔和的聲線,他宣佈船已造好。他先向雅典娜與普西頓作簡單的祭禮,然後端起巨大的船槳,叫大家上船出海。

奧德修斯一邊划槳一邊說:「相信我,人生是一趟刺激的旅程。挫折與智慧是旅程的食糧。我為特洛伊戰爭立下汗馬功勞,凱旋回歸途中,我與戰友為了自保毁了普西頓的兒子獨眼巨人的眼睛。普西頓於是向我報復,使我回家的旅程波折重重,我的戰友一一死去。我雖然不服氣,但我接受命運,利用我的智慧,在雅典娜及眾神的幫助下堅持到回家,把掠奪我家財與騷擾我妻子的求婚者殺掉,奪回我應得一切。這個船槳是我為普西頓獻祭的祭品,我要把它安放在沒有海洋的地方,這也是命運的安排。我起行之時,普西頓已經赦免了我的罪,而且帶來這個祝福過的船槳,他自信海洋可以醫治你的心靈。如今再次航海,真是百感交集呀!」
「奧德修斯,這個海洋名叫太平洋。可是,它一點也不太平。日本,我的國家,經常被地震與海嘯破壞。我已經被海嘯捲走了一切,我實在不明白雅典娜為甚麼要我再次面對殘酷的海洋。」我知道我很不客氣地質疑他與雅典娜的好意,但我實在無法再忍受海浪的搖晃。
「生者與死者以記憶連繫,你並未完全告別你的親人,他們也未完全與你告別。如我剛才所說,生與死並非絕對的起始與終結。你的父母或許已經化身為海豚的眼睛,為這艘船護航。你的愛人也或許會成為舟下的海水,等待你擷取一瓢來洗洗臉。人生是空,是無常,也因為無常,雖然會有苦難,但存在與成長才成為可能。如果我是被雅典娜送到這裡的話,我想她要我向你傳達這個訊息吧!奧德修斯,你的戰友也與你同在,或許他們的英魂已寄存於船槳裡。」一行禪師的眼神讓我恢復冷靜,奧德修斯望向驕陽,嘴唇顫動著。一望無際的太平洋,你奪去我的所有,真的也承載著我的所愛嗎?
「放心吧!我肯定今天天氣晴朗,風平浪靜。我的自信來自普西頓的祝福,也來自我對抗厄運而學來的智慧。」他回頭對我說,賁張的肌肉運動著,是自信的佐證。
「上帝選中了你,我希望你會對祂有絕對的信心。我不敢胡亂猜度祂的旨意,但我相信如你對祂有信心,你得到的福祉將會比過去的更多,就如我一樣。」約伯說完後為我祈禱,我向他道謝。雖然我感激約伯的祝福,但我無法相信失去所有親人的情況下可以再次得到幸福。如果這真是上帝對我的考驗,那實在太殘酷,我受不了。
一行禪師輕拍我的肩膀。「雖然經文說:心無罣礙,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但我不會在這個艱難的時刻要求你放下你的苦。事實上若我現在強行要你放下你對親人的掛念與對世界的悲憤,那是我執著的表現。先活在當下,願你放下壓抑的枷鎖,讓情緒自然流露出來,盡情哭泣吧!」
我哭了很久,悲憤隨著眼淚從意識流出直至虛脫。一群海豚掠過舟邊,我立即抹乾眼淚與它們揮別。我以雙手取海水洗臉,像冰涼的薄荷醫治著傷口。我躺下,閉上眼,海浪像搖籃,微風輕輕撥走臉上的水珠,一行禪師緩慢地敲著金屬製的砵,奧德修斯規律地划槳,約伯依然在祈禱。時間的步伐已經放慢,夕陽不願西下。
這是一種被掏空了所有的感覺,一種發洩過後苦澀的寧靜。我想永遠擁抱著這種寧靜,或者永遠睡著不再擁有意識。假如我能夠醒來,我會有勇氣渡過餘生嗎?我還有甚麼理由奮鬥下去?我可以放下失去一切的包袱嗎?還是以活在當下為藉口逃避背負與期盼?絕對信心是否一種愚昧?苦難真的只不過是挫折嗎?悲劇植根於回憶深處,使我無法無視所有處世方法的弱點。一群海鷗越過餘暉,嘲笑著人生的無奈與恐懼。
我對不起遠道來幫助我的他們,因為我還妄想著,當我醒來,發現海嘯只是夢,愛人依然在我床邊給我早晨的吻,父母依然在客廳看早報,然後我會加倍珍惜所有,樂觀地活著。唯有這樣,你們對我的安慰才會生效。

參考書目:
Homer, Odyssey, translated by Stanley Lombardo. Copyright ©2000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Inc.
《聖經》(現代中文譯本修訂版),聯合聖經公會,1995
一行禪師著,明潔、明堯譯,《與生命相約》,台北:橡樹林文化,2000年。

2011年4月25日 星期一

法律不是擋箭牌

在一個叫Monday.COME的講座當長平完成他的分享後,周保松教授問他關於新聞自由的問題,其中一條是:中國的新聞從業者有沒有法可依?

長平的第一個反應是七個字:「法律不是擋箭牌」。追本溯源,原來那是從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姜瑜口中說出來,以回應記者關於採訪北京「茉莉花行動」為何違法的提問。這是她的發言原文:

「違反了去那個地方採訪需申請的有關規定。不要拿法律當擋箭牌。問題的實質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亂,想在中國鬧事。對于抱有這種動機的人,我想什麼法律也保護不了他。希望大家能夠明智地認識這個問題。如果你們是真正的記者,就應按照記者的職業準則行事,在中國要遵守中國的法律法規。從前兩次情況看,那些去蹲守的記者也沒有等到他們想等的新聞。如果這兩天還有人煽動、鼓動你們再去什麼地方非法聚集,我建議你們及時報警,一是為了維護北京的治安,二是為了維護你們自身的安全和權益。

  同時我想強調,中國的改革開放和穩定發展大局已經説明中國選擇的發展道路是正確的。求穩定、謀發展、促和諧是全體中國人民的共同意願。我們會繼續堅定不移地走符合中國國情的發展道路,堅定不移地維護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任何破壞中國社會穩定的企圖都是不可能得逞的。中國保持穩定和發展符合中國的利益,也符合世界的利益。」

第二段已是耳熟能詳,相信她自己已倒背如流,但第一段則引來嘩然。當中央多次強調「依法治國」,作為拘捕異見人士的理據的時候,再祭出這一句「不要拿法律當擋箭牌」,使我們更清楚「中國特色」的法治全貌。照姜瑜意思,中共認定了外國記者們「唯恐天下不亂」,認定了他們「想在中國鬧事」,而且「動機」決定一切,更明目張地指出「什麼法律也保護不了他」──當有人想破壞穩定和諧的時候,他即使沒有違反法律也是「有罪」。

要留意的是,「不要拿法律當擋箭牌」並沒有主詞,因為這句警告不是對所有人說的,而只是對記者與一切「破壞和諧穩定」的別有用心者;然而,中共正正「拿法律當擋箭牌」,擋的是其他國家對其拘捕異見與維權人士的質詢之箭。這擋箭牌同時滿佈尖刺,而且它為其印上國情之浮雕,試圖蒙騙世界。「維穩」一方面奉法律之名張牙舞爪,一方面凌駕法律之上為所欲為,可謂攻守兼備,卻無視矛盾之處。所以經濟學人指出中國的法律是矛而不是盾,我看只對了一半。

最近學了兩個詞語:「rule by law」以及「rule of law」。雖然兩者均可譯作「法治」,但兩者有細微的不同處。前者較為容易,指一切依法而為;後者較為複雜,強調法律背後的精神,例如法律可以體現民主、人權、自由及人道等精神,以及限制政府的權力等。以此框架看中國的所謂「依法治國」,就知道其「rule of law」就是穩定地一黨專政,中共也在適當時候活用「rule by law」,例如把那條「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用得極致,「國家」與「政權」就此不可分割,「煽動」二字則由中國特色的「rule of law」定義。

當憲法賦予中國國民有言論結社的自由時,一方面會有法律去壓制這些自由。這原本是天公地道,因為自由的行使的確必需受到一些制約,可是問題在於制約本身是否公義,是否合理。當揭露社會問題時也被起訴「尋釁滋事罪」,指出黨的錯誤則有機會被起訴「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之時,我們自然會思考,壓制自由的法律本身,以及執行法律者是否出了問題。

中國的傳媒工作者就是在這個紛圍下感到困惑。中共眼中的理想傳媒就是傳聲筒與化妝師,但有理想的傳媒工作者會甘於做這個角色,還是運用自己的多角度與批判思考把自己所見所聞、所思所想與市民分享?長平接受明報訪問,對於如何拿捏箇中界線時這樣說:

做之前你不完全知道這個代價,你知道可能要冒一點險,有時候你想去try,因為如果你不試就更不知道。我們沒有新聞法,邊界是不清楚 的,不去試就不知道在哪裏,而且愈收愈窄。它很大程度靠你自我審查和領會,靠自律和領導打電話、開會,但領導的話也不夠明確,我們叫這做領會領導的精神。

就是他屢次的「try」最後使他丟職,結果來到香港當訪問學者。在他之前工作的《南方報系》似乎「屢敗屢戰」,發表「法律應當是所有人的擋箭牌」的社論。

當他談及「自我審查」時,他對香港的傳媒有這樣的意見:「我們是不該說的說多了,你們(香港傳媒)是說少了。 」當內地新聞自由被嚴重收窄時,香港的傳媒有沒有好好利用看來還存在的新聞自由為讀者提供準確的新聞資訊與真知灼見的評論?他觀察到香港傳媒的商業化太重,而我原本以為問題出於讀者口味低俗與單一化──若讀者願意去閱讀身為傳媒「不該說」的文章,傳媒的商業化並沒有構成現在的問題。不過,最近一則關於港鐵干預新聞自由的「醜聞」後我才醒覺「廣告」與「報道內容」其實關係密切。今次港鐵手法「拙劣」,竟然以白紙黑字「警告」傳媒,把「於報章落廣告」簡約成單純的商業活動,表現了港鐵對新聞自由的蔑視。商業化並不僅是「內容迎合觀眾口味」,也是「內容不能得罪廣告客戶」。這種商業上的自我審查與政治上的自我審查本質一樣。

於是在香港,保持盈利就是面對「自我審查」批評的擋箭牌。在高度商業化的經營環境裡,即使有人向他們疾呼「盈利不是擋箭牌」,說服力比姜瑜的狡辯似乎便為低下。

如對長平的事蹟有興趣,可看參考資料首兩個網頁。
參考資料:
明報:《什麼人訪問什麼人﹕長平到底說了什麼?》
Monday.COME: 中國輿論的生成與困惑 :從個人的經歷談起
201133日外交部發言人姜瑜舉行例行記者

The Economist: The law in China A spear not a shield

南方周末:《陈有西法律应当是所有人的挡箭牌》

2011年4月12日 星期二

歷史(二)


你愕了一下,你的力量明顯減弱。我說對了「咒語」。我掙脫了你,你沒有阻止。我依然躺在地上,喘著大氣,身體像被無數的小針扎著,醫治著麻痺的肌肉。本性重歸理性的控制,陽具因而失去自傲與戰意,俯首弓腰,甘於做一個只負責排尿的奴隸。我呆望著深紫色的天空中層次分明、淡紫色的雲作為麻醉。


「我不是歷史,我與歷史之間並沒有任何一個相似的地方讓你做比喻。如果歷史會有這樣的表現,我就偏偏不幹。」你的執著使你恢復了冷靜。你沒有再說話,坐在我身旁,你的冷眼重新有了焦點,注視著我臉上被你的血所烙下的戰紋,似乎若有所思。我並不清楚此時的你在想甚麼。我也注視著你,你的臉容微微顫動。看來你並不安於冷靜。

原來你正體驗著失去。「我失去了所有英雄。他們全都被融化,然後被你臉上的毛孔吸吮掉。但我知道那全是我的錯,與你無關。我後悔,我不該墮入歷史的圈套,被征服的慾望淹沒。」凝冰灑滿一地,發出鏗鏘的聲音,回應著你的哭訴。

「你只是看不見他們。他們還存在著。」我不確定我是否在說謊。我想嘗試穩著你的情緒。你懂得運用反思的能力,你還有希望幫助我達成目的。

「我珍惜他們。我早已為他們記下描述。」你嗚咽著。「將軍以威嚴的眼神支配著麾下的軍隊,厚重的鎧甲上有靈動的獅子浮雕。右手掌心壓著劍柄,劍尖著地,劍身微曲;左手堅定指著敵方陣地,隨時發施號令。大帝騎在雙腿騰空的駿馬上,人馬面向朝陽,一無所懼。我再看不見他們,他們即使存在也沒有任何意義。」

「你可以保留這些文字紀錄。他們會成為不朽的傳說。」我暗自慶幸象徵暴力與威權的藝術品全部消失,他們不配被稱為英雄。只是我覺得奇怪:你不是認為他們代表著人類醜惡的一面嗎?為甚麼現在你卻珍惜他們?我當然不敢幸災樂禍以及表達質疑──我不想再一次引火自焚。

你沒有理會我。你拾起一顆凝冰,劃破你的面孔,製造第三道血痕,然後是第四道、第五道。你的冷眼以不可能的角度觀察著五道血痕的變化。你等待著血滲出、流動然後凝固。從你的失望表情知道計劃並不成功。凝冰不停地流出,最原始的兩道血痕不斷被冰鋒挑釁,最後血不再流,冰鋒劃過的只是褐紅色的頑石。其餘三道血痕卻只結成脆弱的淡紅焦痂,然後自然脫落,無損原來嫩紅柔滑的肌膚。

你再一次發狂──你在地上打滾,讓滿地的凝冰劃破你每一寸肌膚。每一顆凝冰依舊沒有融化,依舊沒有昇華,各自發展著獨一無二的裂縫。你卻異常安靜,緊咬著雙唇,清脆的碰撞聲響徹空曠的四周。我看見你的肌膚以極快的速度重複著這個過程:流少量的血、結淡紅的痂、焦痂脫落不留創痕,直至你筋疲力竭,仰臥在地,胸部快速起伏著,身上沒有任何一絲傷痕,你的肌膚依然完美。大量絲狀的焦痂如乾燥的紅海藻,散落在凝冰海上。

你坐起來,望著我。「你可以為我重寫嗎?我求求你,英雄是我生命很重要的部份,因為他們不是由你特意為我創造,而是我自己發現他們的,我卻因自己的衝動把他們毁掉。我後悔,若給我再選一次,我會與你和平共處,助你達到目的。」你對我的態度進一步好轉。

「假如我是歷史,我也不喜歡被改寫。如果沒有當時你對我的冒犯,也沒有現在你對我的懇求。再者,我實在無能為力。有時候,當我們無法作出改變,只有選擇放下,或者遺忘。」

你走過來,依偎著我,我沒有避開。你輕聲說了一句「我需要溫暖」,就睡在我的懷裡。你愈來愈像人類──你極力逃避歷史,你反叛過、批判過、誘惑過、佔有過、失控過、侵略過、失去過、珍惜過、偏執過、善變過、懇求過、計算過、軟弱過,還妄想改變自己的過去。但你的確不是人類,也不是歷史。你先要親身體驗──即使你不願意──歷史與人類攜手造成的失序與暴力,才會找到真正的自己。

或許我們需要一個大自然。這裡只有紫色的天空,冰冷的平地。當你張開眼睛,看見生氣盎然的大自然,心靈會得到安慰,然後再繼續尋找自我的挑戰。正當我盤算著往後的計劃時,我的臉忽然隱隱生痛。我摸摸臉上的戰紋,發現它己經融入我的皮膚,我無法用指尖將它刮掉。

2011年4月4日 星期一

尋找便宜麫包之旅

星期五的晚上六時多,我從大水坑步行到麗豪酒店,因為約了朋友於八時在花園城附近吃晚飯。

我沿著城門河,穩定地以比一般香港人還要快的步速一路走。快步速有兩個好處:一是迎面來的風變得更清爽;二是可以盡快感受到大小腿的痠軟,好讓他們提醒我正走在當下。城門河上有人在練划艇,他們離我很遠,充滿士氣的叱喝聲傳到我這裡,卻變得很溫柔。旁邊是單車徑與緩跑徑,我偶爾會以最短時間打量迎面而來的單車與跑者。背著我緩步跑的跑者最吸引我的視線,因為他們小腿的肌肉很有規律地一張一弛。

當天上午,我記起有朋友曾經告訴我,沙田瀝源邨有一間麫包店,做街坊生意,所以麫包賣得很便宜,據說菠蘿包只賣一蚊。那或許是數年前的價格吧!現在麫粉來貨價飛漲,我有留意開的麫包店都在今年一月一日加了價。於是我就趁這次機會逛逛瀝源邨,找找這間麫包店

走到瀝源邨時天已有點黑,津津娛樂城的所有招牌燈箱都亮起來,叼著煙的「大佬」站在娛樂城的門口,倚著欄杆,左手拿著手提電話,談論著大茶飯的大綱細節。隔娛樂城一個街口的卻是沙田浸信會以及兩間中學。中學的籃球場上有兩個男學生坐在籃球架下,旁邊放著兩罐可口可樂,雙手支撐著疲倦的身軀。他們還穿著校服,校服當然沒有「攝」入校褲裡。

這時大約七時多。這段時間,特別是在公共屋邨裡,都會瀰漫著一種「熟豉油」的味道──一般基層的住家廚師都會在炒餸菜的時候加點豉油,或者在蒸好魚的時候先淋上豉油再淋上熱辣辣的熟油,這一陣有點「甜甜的、微微燒焦的」味道,我姑且稱為「熟豉油」味。當然不只有這一種味道,還有炒蛋味,炒菜味,起鑊的蒜頭味等等,但我的鼻子告訴我,「熟豉油」味佔了最大比重。如果在私人屋苑的話,你也許會嗅到多一點西餐的味道如烤pizza味、烤雞味、茄膏味等等(或許這些味道來自外賣速遞的電單車),總之不會那麼單一。假如你想家,這時候逛逛公共屋邨或許會有所幫助。

瀝源邨的商場總算未被全面「領匯化」,還有不少小型店舖在大型連鎖店的縫隙裡爭扎求存。商場的舊翼情況還不算太差,但新翼方面則幾乎是大型連鎖店及新式酒樓的天下。以下是領匯對瀝源廣場翻新項目規劃的大綱:


項目概要
瀝源廣場位於沙田區及鄰近主要公共交通網絡–港鐵沙田站。瀝源廣場剛完成資產提升工程,將商場舊有的飲食區及面積過大的零售區重新間隔規劃,以提升商場的商戶組合及引入更多元化的零售選擇。在新加盟的商戶開業後,瀝源廣場現成為區內居民一個現代化及具吸引力的購物點。

提升變法
領匯在瀝源廣場完成了資產提升工程,在改善場內的扶手電梯設施及空調設施後,令瀝 源商場更具吸引力,並成為區內居民的購物及餐飲新選點。商場內新增了更多設有空調 的零售區,並引入更多服務行業如髮廊、包餅店及凍肉店等。新增設的扶手電梯讓顧客 上落樓層更見方便,而商場外牆更重新粉飾設計並加裝燈箱,讓顧客對瀝源廣場更為耳目一新。

總括而言,資產提升工程令瀝源廣場更具美感及有助商場內外顧客的人流,成功吸引顧 客光臨惠顧。

我們被灌輸著一個前設:「大型連鎖店就是優質的選擇」。在連鎖店工作的職員,都穿著一式一樣的制服,遵守著公司管理層詮釋「待客之道」的一套規則;不過,他們不會因為穿上制服而有優質的前途,他們的薪金倒是出奇地低──他們得到的薪金愈低,似乎代表這家連鎖店愈多利潤。

除了商場外,屋邨下竟然也有地舖。那位朋友告訴我,那間麫包店就是這類地舖。我從商場舊翼下樓梯,就看到這些地舖:有文具及體育用品店、茶餐廳、潮式粉麫舖等等。它們看來都比較老舊,似乎領匯還未把爪牙伸到這裡。

我向前走然後向右轉,終於找到一間麫包店。它的設計很開揚,麫包也索性陳列在鐡烤盤上。我看它的格局,就知道它一定是曾經賣過一蚊菠蘿包的麫包店。可惜它快要打烊,剩下很少麫包,看來都是較貴價的、有饀料的麫包。我看見右手邊有一個櫃,裡面裝著合桃酥芝麻餅老婆餅等可以放過夜的餅食,所以就買了一大塊只售兩個半的芝麻餅,作為獎勵自己找到目標的禮物。它上面鋪滿了白芝麻,很香口很鬆脆。

我試著想像下午茶時段的情景:一盤又一盤的新鮮麫包從店舖裡面的工場被麫包師傅端出來,直接就放在陳列架上,說不定他自己忍不住咬著一個剛出爐的甜餐包。四周瀰漫著新鮮的麫包香味,街坊與剛放學的學生都預準時間來買,店舖阿姐們忙得不可開交。顧客都不介意多買一盒飲品,與麫包湊成一頓便宜的下午茶餐。

我從來對大型連鎖麫包店沒有好感,尤其是那些沒有製包工場的店舖。它們的麫包固然不合理地貴,最嚴重的問題是那裡沒有新鮮出爐的麫包。過氣的麫包在燈光照射下還算風韻猶存,但過份涼快的空調提醒了我「它們是冰冷」的事實。有些連鎖店更會把陳列著的麫包放入窄窄的透明膠袋裡,營造乾淨安全的形象。可是,麫包一定是放涼了才可以放進透明膠袋裡,否則膠袋裡就會有水氣。它們的大好年華就這樣浪費掉,我們買到的都是被放在不稱身裹屍袋裡的僵屍。

我邊吃著芝麻餅邊隨意走,即使我吃得很小心,微細的餅碎仍然無可避免地掉到瀝青地上。兩個不願歸家的女學生坐在長椅上,分享著彼此的心事。不知在趕甚麼的男人拖著行李箱急步走,行李箱輾過坑渠蓋,發出異樣的聲響。走著走著,發現沙田市中心地段與瀝源邨原來只有一街之隔,我回過頭,想去看看在角落位置的潮式粉麫舖生意好不好。

我就這樣閒晃著,時間差不多到了與朋友晩飯約好的八時正。尋找過便宜麫包之後,就是回味舊日與朋友相聚的時候了。

-.-.-

上網找找這間麫包店的資料,原來它已經廿九歲了。我的人生剛踏入第廿四個年頭,我與它在這廿多年間經歷過多少「提升」與「變法」?這趟旅程,尋找的不只是不復存在的「一蚊個菠蘿包」,也是被我忽略掉的細節與變遷。每一年的生日都是一次善意的提醒:人生充滿著懷緬與展望之間的合作與角力。懷緬或會造成進步的阻礙,展望或會造成虛假的希望。換個角度看,懷緬是一種珍惜,展望是一種動力。生日就像朋友一樣,我與他相約於這一天,聚會間他與我一起回味、嘲笑我的過去。聚會過後,他拍拍我的膊頭,鼓勵我面對未來,然後相約於下一年這一天再見。

「下年可以送我生日禮物嗎?」我問他,「我想要一個一蚊菠蘿包,吖!一蚊雞尾包都得!最多我俾錢!」

2011年3月27日 星期日

歷史(一)

最近的input實在太多:有與人文對話的一眾經典,村上春樹以及其他雜的小說,周保松的政治哲學,等等等等。於是作為整理也好,作為學習也好,就有了建構較長篇文章的衝動。這篇創作如果有了某些作品的影子絕不為奇。

因為對歷史不深,所以才有這樣大膽的聯想。我為這個所謂「歷史」連載起了草草的大綱,希望我會有時間完成這篇短/中篇小說。

歷史(序):這是早前所貼、沒頭沒尾的所謂小詩。以下是那首詩的延續。

歷史(一)

「那兩道血痕並不是覆轍,」你糾正我的比喻,「它們是因死亡而活著的戰壕,是被熾熱的血沖刷的河床。血隨著時間流逝而凝固,幻化為各種靜態的英雄雕像與勳章,卻醞釀著動態的殺氣,為醜惡的人類預備著表演的舞台,迎接下一輪熾熱的血,墮入無止境的循環。」

「你的比喻很精彩,但不代表我的比喻有錯誤。比喻承載著作者的觀點。我把歷史比喻為你,並為你注入生命。你是一個猶豫不決的旁觀者,你的冷眼透著一種冷漠,也透著一種彷徨。我從你的外貌觀察歷史的痕跡,從你的凝冰之淚感受著歷史的苦痛。」

「你的比喻既褻瀆了本體,也褻瀆了喻體。歷史拒絕成為我的本體,我拒絕成為歷史的喻體。歷史不需要被愚蠢的人類捏造的任何比喻所簡化及解釋。我拒絕成為舉棋不定、以外貌嚇唬別人的傻瓜,我拒絕成為凝冰的量產機器──最重要的,是我拒絕成為人類。」

「你剛才為你的兩道血痕大放厥詞,亳無顧忌地運用比喻,把你的血痕比喻成血腥博物館。你褻瀆了人類為和平所流的血。」

「那不是比喻,而是事實。我清楚看到那些栩栩如生的藝術品,用的正是你恩賜給我的冷眼。我的所謂主人,你需要我為你逐一描述它們嗎?」你步步進逼。

「你的凝冰為覆轍劃上血痕,警醒著人類不要再發動戰爭。這是我創造你的目的。」我歇斯底里,一手毁滅僅餘的神秘感。

「悲劇無時無刻正在發生,新的悲劇覆蓋舊的悲劇。舊悲劇被壓得面容扭曲,人類卻只看到他們呻吟著的可笑表情,無情地以笑話諷刺著他們。所以,你不要在我面前展示虛偽。」

你張開雙臂,赤裸的美麗胴體亳無保留地誘惑著我。「你的文字正正展現著你的虛偽。你的詩句忽略我的身體,引導讀者的視線到我的滑稽面孔與你的穿洞掌心,根本就是無聊透頂。讓我喚醒你的本性,快來擁抱我。我不是歷史,也不是人類,我是怪物,正如你的本性一樣。」

主客已經互換,我失去主導權。你把我撲倒在地,緊抱著我。你的心臟是戰鼓,雷鳴的鼓聲催動著殺氣,隔著你的乳房敲碎我封存著本性的厚牆。你咬著我的嘴唇以及舌頭,你失焦的冷眼在恥笑著我。滾燙的慾念隨著急促的呼吸輸送到臉上,把你的英雄雕像與勳章一一溶掉,血河重新流動,我的臉印上濃濃的血,成為寄存著亡魂的戰紋。

然而我沒有任何武器,連運用赤手空拳的權利也被剝奪。我的身體受制於你的身體──你的雙腳纏著我的雙腳,你的緊抱使我的皮膚逐漸發紫,雙手開始麻痺。只有那可憐的陽具自以為是無堅不摧的武器,在你的胯下無意義地昂首肅立著,一副顧盼自豪的模樣──那是我唯一能夠表現出剛被釋放的本性的工具。

「你愈來愈表現得像真正的歷史。」我用僅餘的理智,從喉頭擠出這十三個字。

2011年3月13日 星期日

我們都是人

三月十一日下午,上完「與人文對話」的課,回到日常工作的電腦室,就看到日本發生大地震的新聞。

那一課的主題是「The limits of human power, my doubts,  my fear」,讀本是舊約聖經的《約伯記》,討論的是人類的苦難與上帝的正義。在我而言,這是一個巧合,不管那是否上帝的安排。

(給未讀過《約伯記》的讀者)約伯是上帝眼中的義人,也是一位生活豐足的東方首富。上帝認為即使約伯如何受到苦難都不會失去對上帝的敬畏及信心,於是同意跟撒旦打賭,讓撒旦奪去約伯的一切財產,使他身上長滿疥瘡。約伯痛苦得咀咒了自己的出生,以及急切希望上帝現身,讓他可以為自己辯護。他最後總算通過了考驗──上帝滿意他的表現,然後賜福給他,比他早前擁有的還多,而且長壽善終。

這個故事裡,上帝強調自己超越一切人類,他有權力及能力改變人類的命運。而且,上帝要求人類的絕對信任,但卻不保證人類的絕對信任能夠使他們恒常不會受苦──有時候,上帝為了測試人類的信任度,「有必要」把「苦」加諸於人類身上。

進一步說,此「苦」乃是以人類的標準去定立,而上帝只是向人類施予人類認為的苦,或許上帝的「苦」會是另一種東西──不過神的一切:衪的用意、衪的善惡標準、衪的力量等等,皆是神聖不可猜度,也不管你猜對與否,總之「猜」本身就是錯;唯一對的就是絕對信任。我在這裡發表這番言論並不是要「越俎代庖」──代上帝向大家傳上帝的聖諭,而且「唯一對的就是絕對信任」並不是從我猜度上帝而得到的結論,否則我就是對上帝不敬。

不單是「苦」,「善」或許也是人類一廂情願的產物,而且難有劃一定義。上帝為了與撒旦打賭而測試約伯,使他受苦,有人說這是上帝「不善」的表現;有人則說,約伯通過測試之後上帝賜福給他,是上帝「善」的表現。

課堂上,老師說人類常會埋怨:「我沒有幹錯事,為甚麼天讓我受苦?」我看這個問題本身就混淆了很多概念。第一,你的「對錯標準」並不一定與上帝的標準一樣,而且根據《約伯記》,你也不應嘗試去了解你的「對錯標準」是否與上帝的標準一樣。第二,上文提過此「苦」只是你的感覺,你也可以視之為上帝對你的信心測試。第三,即使你真的沒有做錯事,也沒有必要找理由去解釋你為甚麼在受苦,因為你假設了「天」「上帝」「神」等等的超越體會跟據人類定義的善惡觀去管理世界。

但「超越體是正義」並非理所當然。「報應」與「獎勵」的概念深植於我們心中,我們遇苦難,就會覺得這是報應;我們遇喜樂,就會覺得這是獎勵。但想深一層,「報應」與「獎勵」可能是人類為解決共處問題時所提出的概念,而非自有永有。若你真的視上帝為一超越體,請勿強行把自己的思想加諸衪身上。

基督徒不需要問「我沒有幹錯事,為甚麼天讓我受苦?」這個問題。因為阿當與夏娃吃下禁果時已經犯罪,此乃原罪,自出生以來就背負著。再者,我們有「苦」「善」「惡」等概念根本就是吃下禁果(即犯罪後)的產物,所以我們受苦天經地義。

也據老師說,聖經新約裡以死後世界(「天堂」與「地獄」)及末日審判去解決「神是否正義」的問題,而且上帝派「耶穌」來為人類贖罪,這種愛是無償的,能夠感動人類。若我們跳開斟酌真確性的框框看的話,我們會感到新約營造了「神是正義」的形象。

不過,宗教還是離不開「絕對信任」。保羅於《羅馬書》指出「只會因信而稱義」。若以上是真確的話,就會帶出了另一個公義問題:若行義者不信,他也不能被救贖。

我們信宗教,是因自卑而信,因避苦而信,因其義而信,還是因受愛而信?不過,真正對宗教的信任該是不問因由──有多少信徒可以做得到?

「信」這個概念無處不在。我們根本就是憑著信心過日子。求醫是對醫生的信任,愛情是對伴侶的信任,等待是對承諾的信任。你是否願意把信任交托給「神」?我相信我寫下這篇文章是出於自己的自由意志──這個「相信」也只是我這個渺小人類的信念,還無法被證成。

每逢天災,人類都總會有這些爭論:天災是上帝降禍還是出於偶然性?天災是證公義還是毁公義?這些爭論正出於人類的limit and fear──不管你採取甚麼觀點,也無法被證成,因為人類的理性面對這些問題時只有投降。

但我們並不是一無是處。我們有 (吃下禁果後)判定善惡的智慧,我們有對彼此的愛與同理心。勞思光先生在他的《歷史之懲罰》指出,歷史的欠債及償還之周期可跨越數代人,人類注定要承當時代的苦與罪。我看這個「承當精神」有被動裡求主動、苦中作樂的含意,也超越了報應與獎勵、復仇與報恩的束縛。

我們都是人。我們面對大山大水,會感到人是渺小卑微的生物,但我們能夠因此創作觸動心靈的藝術;我們面對大災大禍,會感到人生無常,但我們可以在災禍後展現人性的光輝。我們面對自己的同伴,我們可否在沒有報應與獎勵的情況下運用我們判定善惡的智慧,實踐我們的同理心?如果可以,那麼天災與上帝正義與否又與我們何干?

不過,也正因為我們都是人,我承認,這個「如果可以」實在是過分天真。

2011年2月28日 星期一

回顧(十)首談六四

(重貼我比較滿意的舊文章)


關於六四,有人會受學生為中國前途現況而自我犠牲所感動,有人會認為他們是因為錢及爭取地位權力去肆無忌憚參與暴亂;有人會認為傳媒的圖片錄音及見證是屠城的鐵證,有人則會認為傳媒發放的資料是經過過濾及精心剪輯,甚至有偽造成分;有人會認為解放軍對付手無寸鐵的學生,有人會認為學生及市民沒可能手無寸鐵,殺害解放軍;有人會認為中共處理六四的手法為今天的經濟「起飛」「和平掘起」奠下基石,有人會認為中共這樣處理六四反而令中國浪費了廿年光陰;有人會認為廿年時間太短不足以下定論,有人會認為拖延時間越久真相越容易被人遺忘;有人會認為中共終有一天公開其「早有」的定論,有人會認為中共以全民失憶為目標,而且根本沒有什麼定論...例子其實還有不少,在此下略。

有這樣的「有人會認為」這,「有人會認為」那,當然一部份原因是他們得到的資訊不全面,不精確,乃致有大量意見相佐;另一部份,我認為極為重要的原因,是中共壓制對六四資訊的流通,拒絕公開詳情及真相,大部份流通出來的資訊都是對中共不利,一幅幅血腥的圖片及清楚的機槍聲,無法令大眾信服中共發佈的資訊。這樣的事實容易導致了兩個極端:一個是對中共完全的痛恨及不滿,對六四中學生與市民的取態及行動給與絕對的肯定,於是對所有有利平反六四的資訊照單全收,不利平反六四的資訊則一律視為「抹黑揑造」,再以激昂說詞為「受蒙蔽者」曉以大義;一個是覺得很多資訊都是一面倒對中共不利,在「中立客觀持平」的原則下,認為中共總有做對的地方,及學生市民總有做錯的地方,於是絞盡腦汁發掘出,甚至思考出「支聯會」的黑材料,從陰謀論出發,「抗衡」一面倒的資訊。當然還有另一極端,就是某些達官貴人因為某些原因而不需要為六四評論,甚或不需要了解六四,為六四操心,例如對中共有信心,或者認為自己認識不足,又或者簡單的說沒有意見,不便評論。近日有人把舊日的聯署放上網,以及剪輯片段作「今昔對照」,是他們失憶?還是他們隨著年月轉變及人生歷練而有不同的看法?或者他們今日深悔當年政治押寶失敗,趁還有本錢改買對家?

「從不同角度看」無法脫離本質與真相
近期,多了青年及學者引導市民去嘗試「從不同角度看」六四這一件事,例子有陳一諤,呂智偉,周全浩,甚至特首曾蔭權等人,發表了之前甚少聽聞過的觀點。使我非常深刻的,是一向嘻笑怒罵的<頭條新聞>,主持人一臉嚴肅,觀點一矢中的。六四的本質,是中共下指令去屠殺手無寸鐵的市民及學生。任何人也有權去推翻這個公認的本質,只要你拿出實質的證據。為什麼你拿不出證據?你可能會認為支聯會有意隱瞞真相,可是,最容易及最有機會拿出證據的,是中共政府。可惜,中共只會令你失望──他們做的不是去證明自己判斷正確,而是去虛耗資源去打壓任何關於為六四發聲的聲音,及隱瞞一切關於六四的史實。這個公認的本質甚為人說服的原因,是傳媒當年的畫面打動了無數香港人,有很多為六四發聲的人士均受中共監控。



所謂「從不同角度看」,並不是「我相信手無寸鐵是不可能的」,並不是「如果沒有鎮壓就沒有今天的繁榮(或如果鎮壓了就有今天的經濟奇蹟)」,也並不是「容納一切意見,再理性持平討論」。真正的「多元思考」,可以是角色代入,是「我若是學生會有什麼感想和行動」,是「我若是鄧小平會怎麼做」「鄧小平為什麼要下這個決定」;也可以是,導致這一場悲劇的前因;又或者,這場悲劇的教訓(我認為,這些會是更有意義)可是,當進行這樣的思考,就會發現:一是現存的資料沒有可靠證明,二是沒有足夠佐證,導致思考不全面,或真確性存疑。

再一次無可否認,一幕幕血腥的畫面,使我們不管從什麼角度看,我們的惻隱之心也會給掏出來,然後質疑血腥的必要性。除非你認為,或者能夠證明畫面是捏造出來,或者血腥只是「一小撮暴民」幹出來,或者相信所有的血都是解放軍所流,否則你沒有可能不承認「六四的本質,是中共下指令去屠殺手無寸鐵的學生」。

中立?客觀?理性討論?
以上的三個詞語,看起來十分正面。經年累月的教育使我們潛意識認為以上是討論問題的正確態度,可是,一方面我們會誤會了他們的真正意思,另一方面,是它們在某些情況跟本行不通。當我們找來的資料都是「一面倒」的時候,「中立」告訴我們,世事就好像有質素的辯論題目般,總會有另一面的資料;「客觀」告訴我們,彷彿我們相信平反六四是一定對的時候,是不夠客觀,是過於主觀。至於「理性討論」,是大家在心平氣和的情況下,以理去說服人。

在大是大非的情況下,並沒有中立的必要;看真相,沒有客觀與主觀之分,真相就是真相,意見及觀點才有主客觀之分。所以,找不到支持六四鎮壓的理由,不是你找資料不夠深入,可能是根本沒有,或者中共隱瞞了;你不用去強逼自己去找,直至找到為止。真正中立及客觀的態度,是如果你支持平反六四,請多找一些反對平反六四的意見及觀點;真理愈辯愈明,愈能反駁得多,你的立場愈見正確;當然,如果你反對平反六四,請多找一些支持平反六四的意見及觀點。

當面對的是血腥畫面,是人命,不是每一個人也可以保持心平氣和,避免激動,去進行理性討論。你可以批評發言者過於激動,他們或會因反駁「無流血」論而導致短暫的「一言堂」情況,可是也請你體諒他們的激動源於什麼。話雖如此,我仍然是認為支持平反六四者應該對反對平反六四者「仁慈」一些,因為大家得到的資料不同,成長背景不同,政見不同,要是真正希望他們「回頭是岸」,請在控制自己情緒後以理,以圖片說服他們;以激烈口吻反唇相譏,絕無助於溝通。

看過陳一諤的表現,他的討論經常著重要有膽量去提出意見,包容各種意見,可是,這些「指示」不太適用於討論六四;他做得最錯的其實不是提出這樣的「指示」,而是他沒有去表現出對血腥應有的惻隱態度,也沒有去尊重學運,以一個極度開放的態度,開放得不管一些真相及本質,以為這是表現中立客觀理性討論的極致做法。可惜,他這個開放的態度,不管他是真的認為這態度完全正確,或者他在維護中央,結果觸動了很多人的神經。可是,若把他與呂智偉的「我咁大隻就有啲機」的「爛gag」比較,倒令我有點同情他的遭遇。

激情鼓動與真相灌輸
不少人談及六四,尤其是耳聞目睹慘況的較年長一輩,都是眼泛淚光,激動非常。可是,對於未經歷過那段所謂「波瀾壯闊」的日子的新一代,社會怎樣教育他們,使他們知道我們的祖國除了有所謂「體育」「神七」「經濟」等「國家成就」外,還有這段黑暗時期。一個方法是先以激動人心及令人痛心疾首的畫面及口號引起他們的注意,然後是資料的灌輸,進而是他們從中理出自己的看法。或者,淡淡然的記錄片播放,使他們有了了解,有了對渴求真相的心。

燭光晚會期間,當有人發起大叫口號,然後其他人大聲附和,我會有不安的心態。我會想,他們附和的原因,是源於對六四悲劇的悲慟,還是純粹因為激昂的演說所催動?我害怕盲目的附和,這是作為一個幹科學的人應有的態度。我希望參與晚會的各位,是因為自己對自己的良知負責,是因為自己有所平反六四的立場。晚會給我的感覺,是情緒上的鼓動佔多數。或許在這個場合不應有紀錄片式的課堂,而是一個以燭光去悼念,是為良知負責的活動,是一告訴世人香港還是有集會言論自由。但我認為,沒有對六四有較深入的了解,單靠人們的霎時感動,他們再度參加晚會的機會不會高;真正看過紀錄片,讀過當年的新聞社論,才會是發自內心的為良知而感動。下一年的周年不是十的倍數,也不能保證曾特首之流再發功,支聯會的感動很可能會是曇花一現。

逃避的藉口
有中學教師認為現階段對六四了解不足,故不適宜把六四加入課程。建制派的議員則全面封口,除了葉國謙於投票反對平反六四時的倒姆指手勢外,並沒其他人表達過意見(我要稱讚葉氏,他有這個膽色!)。要教六四,可以指出什麼是已知的事實,什麼是未知的,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問號,還有六四的背景等等。

至於建制派的議員,他們反對平反六四,是違反民意嗎?是代表立法會不能代表民意嗎?不盡然:選民不會單為六四議題去作出選擇。當投票的時候,選民更著重的,可以是議員的地區工作,可以是粉飾太平的能力,可以是與政府「議價」「爭取」派糖的能力,無可否認,建制派的議員在這方面非常成功,尤其是當泛民主派還在憧憬著食普選,六四老本的時候。

學生的錯與統治者的罪
這是程翔的觀點,也很具說服力。與其他人不同,他有提出過學生的錯。可是他們錯不致死。所謂學生的錯,可以是陰謀論者提出的私心與金錢,可以是他們不懂顧全大局,深受慷慨就義的思想「荼毒」,也可以是他們不懂控制支持他們的群眾等等。到後來群眾燒裝甲車,阻止軍車入成鎮壓,中途意外弄傷及殺掉了解放軍(從當年的新聞片段看出,群眾沒有打解放軍,解放軍在市民圍著,沒有反抗地撤出)的時候,學生在天安門廣場唱著歌,還抱著希冀。

粉飾,打壓,隱瞞乃源於心虛?
至於統治者的罪,中共的罪,除了血腥鎮壓外,還有打壓與隱瞞。中共的消音器遠近馳名(雖然本人估計互聯網的發展終有一天使中共投降),即使在信息自由的香港,依然有不少對六四亳無所知,以為神七及水立方就是愛國理由(或無須理由)的小朋友及青年人。

對於血腥鎮壓的理由,本人無從猜測(最直接的估計當然是要穩固共產黨了)。

有人認為,中共投放大量人力物力使六四從歷史上消失,是因為「作賊心虛」,是因為使共產黨可以繼續以穩定壓倒一切的方針專政;不少香港人因為這個邏輯而鞏固自己對中共的厭惡感。在屠殺後,中央的新聞報導是大力讚揚解放軍的「英勇」行為,既然是這樣,中共應該投放大量人力物力去宣揚他們的行為,把每一個參與屠城的解放軍渲染成雷鋒。可惜這不是中共所做。中國百姓無人敢站出來說六四,新一代無從知曉六四是甚麼。中共的定調,由反革命暴亂到政治風波,逐步減低嚴重性,有學者稱之為進步。難道,中共是為了保存邪惡的大學生的名聲而忍辱負重?你可以覺得這是荒謬,但這是我暫時可以想到的另類解釋。

假如你想一想現在就平反六四的話,我相信你會很明白那是多麼「危險」的,中共要害怕的實在太多。以現時的民怨,平反六四可以是新一場六四的導火線。或許,中共要麼允許多黨制(兼有心理準備下台),要麼使中國老百姓對中共極之衷心擁護,否則,平反六四只是天方夜譚。

見證與陰謀論
臨近六四,有人出書,有人現身見證,不免惹人思考,是以六四來討便宜,佔據道德高地;有外國人作見證,可被扣上外國勢力干政的帽子;有中國人在外國作見證,可被扣上勾結外國勢力干政的帽子。現在的氛圍,我們不容易去相信人。這是很悲哀的。即使中共突然公開資料,我們對其真實性必定存疑。

偽推理
曾特首及周全浩言下之意,是中共這樣處理六四的手法為今天的經濟「起飛」作出了貢獻。這是一個很好的偽推理教材。當然,我沒有全盤否認其可能性,但我更相信的是六四與經濟起飛碰巧一個發生在前,一個發生在後,有沒有關係卻沒有明闡,就強說其有關係。可以是有關係的,但關係可以是,這樣處理六四令經濟起飛遲來了十年。周全浩寫得很明顯,就是人民萬事應從國家利益出發,但人民若從國家利益出發,是否必然是於六月四日前和平散去?可以是中共從國家利益出發,答允學生要求,取消強硬指控嗎?或者下放權力,或者不需要出動子彈和坦克?學生從國家利益出發,是否更應該留守最後一刻,堅持自己有能力以這個方式爭取國家進步嗎?在周全浩的行筆中,彷彿忘記了六四的本質和血腥的印記,忘記了人民才是國家的根本,沐浴於外國勢力侵害中國中共的恐懼中,彷彿認為參與平反六四的香港人全是被利用了。愈細讀,愈令本人毛骨悚然。

當然,對於這類文章,我們可以以理性去逐點抨擊,否則會遭人垢病,如打壓異己聲音等,正中圈套。當然,如此冷血的文章,你必須花點時間壓制自己想咒罵他的情緒。理性反駁不代表打壓聲音,因為我們歡迎周教授再撰文,再反駁反駁。

6萬與15萬
晚會後,當知道支聯會公佈的15萬數字後,我與友人估計警方公佈的數字。我猜5萬,他猜10萬。不管怎樣,逼爆維園直至警察封場,都是十分震憾的畫面,信息十分清楚。

唐英年說香港是多元社會,有言論集會自由,其實是無意間賞了中共一巴掌了!

後記
有人認為發表關於六四的意見,有機會導致offensive,其實根本不需要。讀者可以不同意本人的部分甚至所有觀點。所謂offensive,是人身攻擊,誹謗等等。我不同意討論時要用到共狗等這般具攻擊性的用語。反駁並不是offensive一部份,反駁般,甚至爭論般的討論,在學術界常有,也是必要的態度。我們也應該珍惜於香港得來不易的言論自由。

或者我在文章中沒有正式提過我的主張和立場,故現記於下:第一,中共應該公開事實的真相;第二,我相信中共的而且確殺了手無寸鐵的學生;第三,我相信中共無須用到機槍和坦克;第四,有市民燒裝甲車,襲擊過解放軍,是事實,雖然背後動機未明(可以是保護學生,可以是作反等);第五,不忘這段歷史,中共應引以為鑑。

2011年2月21日 星期一

回顧(九)香港精神

(重貼我比較滿意的舊文章)


政改通過後,泛民派最主要的工作,是說服市民真普選的重要性,例如功能組別如何構成社會不公以及對市民造成切身傷害。可是,到底廣大市民是否一如泛民想像般痛恨功能組別呢?如果不是,原因是什麼?這篇文章會先為民主黨作一點辯護,然後探討香港市民的心態如何催生民主黨這一條偏鋒路線。 

批評民主黨撐政改的論據大約如下:違反競選承諾,不尊重及出賣曾投票給該黨的選民,在作這重大決定時沒有諮詢選民意見,一意孤行,而且這個決定是合理化功能組別,正中下懷。再激進些的批評,有說是民主黨給中央收買奴化,棄明投暗。 

何俊仁反駁這些批評時,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這一句:選民可以用選票踢走民主黨(忘記原句,故Paraphrased)。這正是民主政制的一大特色──你不妥我,你可以用選票踢走我。當然,反對者可以痛心疾首埋怨道大錯已鑄成,踢走民主黨也無補於事。可是這是否大錯,我個人有保留。 

選民授權民主黨為他們爭取最好的政改方案,而結果該黨做了一個不能夠滿足所有選民希望的決定(我要強調,有部份支持該黨的選民同意是次的決定的),這是否出賣選民呢?「選民授權」這一步是否包含了信任的元素?很多時候,即使是一個民選政府,也會做一些該政府認為對但有民意認為錯的事,這個民選政府是否出賣了支持它的選民?「歷史自有公論」,「時間證明一切」,假如這個民選政府是有遠見有承擔的話,是不怕一時的反對。這其實也是為甚麼一個社會需要領袖,而這一個領袖一方面獲得人民授權而出謀獻策,一方面受人民選舉權制約而對之負責。我不是在讚揚民主黨,因為它是有遠見,還是過份天真,還看其在餘下任期的所作所為。 

我希望我不是天真,我認為民主黨自己清楚明白這個所謂改良方案,良極有限。我也希望民主黨清楚明白,通過的意義不在於增強民主成份多少(民主真的可以量化嗎?看看「循序漸進」定義的爭拗吧!),而是表面上做給天真選民看的所謂與中央搭上溝通之橋然後得其歡心,實際上爭取多一點支持泛民派的選民方便日後挾民意之威「揭竿起義」。 

要是民主黨堅持原本路線,這算不算是出賣了同意是次決定的選民呢?要留意的是,不是所有支持泛民的選民都跟中央有十寃九仇。另外支持區議會方案的選民可以支持那一個政黨?他們會否因為認為建制派與中央及政府關係較好,可以改善政制而轉投建制派的懷抱? 

社民連對民主黨的路線大加撻伐,是想鞏固支持者堅持路線的信念。公民黨的角色其實很重要──該黨要調和社民連的戾氣,使市民明白社民連的搗蛋行為與堅持原則不一定要混在一起──堅持原則也可以理性,像余若薇的精彩辯才以及慷慨言論:這是一個微妙的分工。 

我於上篇說我不談論對錯,原因一來對錯難分,二來我認為關鍵不在對錯,而是普遍香港市民的思維。我想反思為什麼民主黨要做這一個艱難的決定──我認為香港市民有需要負上責任──因為我在上篇提過,站在市場角度,我認為民主黨是次決定是高明的。 

還記得黃福榮之死,香港權貴紛紛美化所謂香港精神,中人欲嘔。他們聒不知恥,貴為貨真價實香港精神的得益者,說這風涼說話──對不起,我忍不住離了一點題。 

貨真價實的香港精神就是:短視,錢是終極目標,政治冷感(甚至知識冷感),不敢挑戰權威以及服從等。我敢說,正正是這些香港精神把民主黨逼上背信棄義的路。 

如果有普通市民問:為甚麼要取消功能組別?如果你答因為功能組別要造成社會不公,他會接著問:功能組別存廢會影響我的飯碗嗎?廢了功能組別會令社會不穏嗎?民粹主義看來更令人可怕呢!其實現在的香港都不算差吧?我只要讀好書,搞好人際關係,學好投資商業知識,我仍然相信我可以生活無憂吧!他會這樣答還好,大多數的香港人可能都會說,政治唔關我事,我唔識,有時間去行街睇戲好過!你地與其係度爭執,不如爭取下政府派糖畀我地啦! 

至於貧窮的基層,他們不會怨富豪剝削,而是怨自己讀書不夠,唯有長時間做苦工,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然後就是一連串的諷刺與悲劇(希望往後有機會提及)。他們就算會怨富豪又如何?我走出來抗議遊行,倒不如做多幾份時薪廿蚊樓下的散工吧!孩子在這個成長的氛圍下,還會談理想嗎?要麼自暴自棄,要麼發憤圖強成為下一個剝削者。 

既得利益者們嗎?不用說。 

五區公投一役,也是把香港精神彰顯至極致。人大已經一早決定功能組別與地區組別比例要一樣了,而且香港政府已經說過沒有甚麼空間,我們怎樣遊街抗議也沒有用!於是,香港人連蓋印也懶得去做,然後以是次補選原因不合理,不想得罪中央以免失去靠山以及浪費金錢來為自己開脫。我們香港人,就算有機會讓我們表態要求有權選特首選立法會,我們也會放棄。 

以上是一些我心目中的關於典型香港市民的心態。 

所以,表面上我們看見聽見大聲疾呼潑水推鐵馬的所謂激進行為,但來來去去都是那一批人;表面上他們代表多數,其實更多人在沉默當中不同意他們的行為,或是擺出與我無干的姿態。當社運人士沉浸在快樂抗爭的回憶中,普遍香港市民有共鳴嗎?似乎沒有。於是所謂八十後的抗爭行動,意義在於八十後自己無悔曾經表態,多於召集廣大市民加入他們的行列之中。市民甚至會受某些輿論影響以恥於與其為伍。有建制派說大聲不代表民主,就是這個意思。 

我不是說八十後的抗爭行動毫無意義,而是我覺得欠缺了些東西。 

我認為香港精神導致市民沒有動力去廢除功能組別以及推翻人大決定,是公社黨堅持路線但得不到大部份市民認同的原因,也是民主黨獨闖險灘的原因。 

回顧(八)《費曼的主張》

(重貼我比較滿意的舊文章)

《費曼的主張》的副標題為「誠實」,「獨立思考」,「不知為不知」,是對其主張的歸納。這是知易行難,對於一個科學家,一旦把持不住,就會犯錯。

一個理論,那怕在一個微細的地方出錯,就是錯誤的理論。你會否因為不想自己努力了多年的理論被唾棄而隱瞞那個微細的錯誤?權威是權威,真相是真相,兩者未必equivalent.你有沒有勇氣挑戰權威?有沒有花過時間去證明權威就是真相,或者深信其觀點不疑?你會否持與老闆不同觀點而直斥其非,或者不論對錯順其旨意而行?你會否避免在眾教授面前害怕表現出自己的無知而裝作了解一切?

你會否為了資助去作不誠實的簡報或者只做迎合資助者的研究?你會否一概把與理想不符的實驗當作正常誤差,或者為了迎合理論去微調根本沒有問題的實驗?你會否與其他教授同事作無謂的競爭?

當你有所成就,有機會升職,如果代價是脫離學生,走入政治與行政,你會如何選擇?你這時會想起當時為什麼會讀科學做研究?為什麼當年的一個小伙子會不眠不休去處理艱深的題目,然後為自己成功解決一份功課五題中的其中一題而沾沾自喜?你追求的到底是什麼?得到很多名譽的你,怎樣看待爭相獻媚的傳媒,出版商,名譽學位,商家提供的冠名資助等等?你會否感到迷失,到底身為科學家追求的是什麼?是追求真理或者是增加某某的收入嗎(或者是兩者兼得)?追求真理的方法,第一步會否是研究如何去提高研究資助去令研究可以持續?在拿錢的過程會否令本質有所變異?

或者你是不得志的教授,你會否擔心被裁員而被逼進行速食研究?

以上的問題圍繞著「誠實」「獨立思考」「不知為不知」,也圍繞著一些當科學與金錢政治名氣纏結在一起的時候發生的兩難局面,而這個纏結卻是必需。我介紹你們看這本書,因為你可以看見一代物理巨匠如何實踐他的主張。然而,由於他的名氣,使他沒有抓funding的煩惱(至少他沒有提及),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很多教授需要面對的問題。

中大物理系幹得「好」的地方,是它的課程可以使有志科學的人「知難而退」;至於科學的道德教育,中大物理系並沒有正規提及過,只靠教授們以身作則,言傳身教。

將會成為研究生,或已經是研究生的各位,本人謹以此文互勉。本人也認為,費曼的主張不限適用於科研人員,只是要在學術世界外實踐這些主張,我覺得又要難上百倍。

2011年2月15日 星期二

歷史(序)

你的冷眼
流下凝冰
劃過覆轍
留下血痕

它直插我的掌心
沒有融化
沒有昇華
只有墮落的裂縫

我把它吞下
錐心
斷腸
卻沒有恨

你我對望
交換著彷徨

2011年2月4日 星期五

小病一記

(斷續病了兩星期,雖是小病,但為了保持足夠的睡眠,於是一切寫作都停頓了,唯有在放假後慢慢補回吧!我很懷念吃藥後迷糊及安靜的感覺

這是魔鬼的交易
在滿月的見證下
我交出我的靈魂
換來麻痺病菌的武器

它不再敲打我的腦袋
它不再挑釁我的氣管
它不再擠壓我的肚子

靈魂也慢慢棄我而去



暖風機吹出熱風
抗衡窗外肅殺的寧靜
厚厚的棉被
竭力保存我的完整
床頭的小說
無奈地目睹著
從我腦中滲出的意識

魔鬼操控著無情的劍氣
逐一斬斷
世界與我的聯繫
先失去感覺
再失去掛念
失去悲喜

剩下平和與安寧
作為最有效的麻醉



我沒有作無謂的抵抗
也沒有擔憂靈魂的失落
因為
我早已悄悄把自己的執著
交托給明天的晨光

2011年1月18日 星期二

回顧(七)我為甚麼這樣孤寒

(這是一篇新文章)

先說一點背景資料。「我為甚麼這樣孤寒」是我於上年九月中在一群大學生自發組成的「星夜無垠學流會」中一次演講的題目。每星期會有一晚聚會,由一位同學負責演講一個自定的題目,題材基本上不限,演講時間約三十至九十分鐘。演講後會有不定時的自由討論。這是交流會的網址:http://ucbcuhk.blogspot.com/


反思是催使自己成長的好方法。「成長」一詞不一定要分褒貶,成長的過程很大程度受著外界環境影響,而有時候外界環境並不是我可以控制的範圍。「成長」是游走於善惡與對錯的過程,使自己的思想更複雜,然後經過反思整理雜亂無章的思考,準備迎接未來更多的衝擊。我可以如何從自己的經歷得到甚麼想法及衝擊?自己的想法又如何影響自己的經歷?解答這些問題以及催使自己成長是我自定這個題目的最根本原因。至於我能否以這個演講影響他人對自己的成長作反思,則是後話。

以下是演講結構:第零部份是所謂「破冰活動」,在於說服觀眾我「果真是」一個孤寒的人,利用自己笑話般的經歷拉近與觀眾的距離。第一部份則是對「消費」作偏激不全面的批判,當中涉及了廣告、消費者心理、賺錢動機及個人形象的討論。第二部份回歸到自己的經歷,介紹自己價值觀的建立以及現在的我面對著甚麼矛盾。

從一個問題「為甚麼要孤寒?」開展下去,可以問很多「為甚麼」:「為甚麼要消費?為甚麼要膁錢?為甚麼要廣告?為甚麼會受廣告催動而去消費?為甚麼要形象?為甚麼要送禮?為甚麼要反叛?」而且,解答這些問題可以取不同的角度,其中一種分類是「個人層面」與「社會層面」。以「為甚麼要消費」為例,從「個人層面」解答,則可以是個人慾望的滿足以及與其他人維繫關係的方法;從「社會層面」解答,則可以是促進經濟發展,令社會相對穩定等。

從與消費有關的問題出發,也可以看見個人與社會的衝突。我對「消費」的批判,不全面的地方在於:我只著眼於個人為了迎合消費潮流而造成對個人有害的後果,但沒有提及個人抗拒從眾的後果──原因是我認為後者實在太明顯,而正因為後者太明顯,使大部份人忽略了前者的重要性。當個人太著重於反叛社會,就會對社會造成破壞,但人太著重於迎合社會則會造成個人的損害。雖然現今香港社會表面上著重多元,充滿著自由的風氣,但其實有很多固有價值觀並未如想像中容易打破,例如領綜援一定代表好食懶做;日做十多個鐘時薪極低的散工是自食其力的好典範;自由經濟是香港賴以成功的基石,故工資應由市場調整而不需要政府訂立最低工資;香港的競爭力建基於港人忘我工作的成果;拍拖就等於行街睇戲吃飯,結婚一定要有樓等等。你會如何在個人與社會的衝突中作出調整?或者社會的一套幸運地迎合著你的口味?政府如何可以在政策的範疇裡保障市民活得有尊嚴以及解決貧富懸殊的問題?當然,我們不能忽略社會給予個人的恩惠,也不能一味指責社會只會奴役個人。

我選擇過孤寒的生活,其實並沒有甚麼偉大的原因,只是因為我有一段時間的確需要孤寒,然後上了癮,就是這樣。試過孤寒生活後,發現了它帶給我的好處,這些好處就是我在會中所說的「原因」──繼續保持孤寒的原因。

過孤寒生活之後,就會發現很多消費都是不必要的。當然我不是要宣揚不必要消費等於不應該消費,但對於我來說,不必要的消費其實不會令我非常快樂,有時反而會令我覺得有點失落。快樂就是在寒冷的天氣裡躲在被窩裡讀著精彩的小說以及真知灼見的論著,也是在安靜之處隨意彈奏自己喜歡的旋律,也是在深夜裡一邊喝著熱奶茶一邊把自己的思考轉化為文字,也是與朋友暢談人生大細事抽盡世界水的時候。我也不需要以金錢來建立形象、獲得認同。

很自然也會想到錢與快樂的關聯,以及人會以錢來衡量甚麼。我說過,對朋友及情侶表現「大方」,他們有沒有體諒你花錢在他們身上?他們想要的是你的關懷還是你花的錢?當然以買禮物來表達情意是有一定的好處,例如節省時間以及可以金錢換一些自己沒有能力製作的東西,但花錢多少是否可以用來衡量情意的輕重?我沒有意圖去以這個演講推廣孤寒,但我有意圖去讓大家反思一下自己的消費習慣,以及自己的價值觀與對金錢的觀念的關係。

四個月過去了,我的想法有沒有變?肯定有的,但變得不多。現在我的經濟情況可說是非常充裕──當然那是對我來說,距離買樓入場買股票還很遙遠。我偶爾會放肆一下,把頹飯升級至兩餸飯,與朋友去吃貴一點的晚餐,然後去機舖體驗香港人的娛樂。沒有頹飯的襯托,又如何顯得兩餸飯的可貴?沒有樸素的生活,又如何感受到機帶來的新奇感?假如每天都吃兩餸飯,每天都去機,只會帶來一種空虛。

這次講座我所涵蓋的範圍很廣,所提出的問題很多,而且每人於不同的人生階段有不同的答案,是窮一生也不會找到標準答案的問題。講座的結尾,我說希望大家在經濟上遇到問題,遇到競爭時,還可以保持著心靈富足,作為互勉。即使我往後的人生會因為甚麼經歷而使我有重大的價值觀轉變,我都不會忘記,曾經於人生某一個階段,即是二十三歲的我,能夠自豪地站出來跟各位觀眾說「我係好孤寒」,然後享受觀眾一陣沉思的靜默,直至意外的電話鈴聲劃破了沉默,沉思轉化為一陣爆笑聲──真是一個富有象徵意味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