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凌晨一時半,你正以不徐不疾的腳步,遊走於油尖旺區的街道上,呼吸著從黑夜滲出的特殊氣味。你並不習慣這種氣味,因為你並不習慣熬夜。雖然這時候的你應該在熟睡中,不過你並不感到疲倦──黑夜為這裡披上一層面紗,神秘感衝擊著你的生理時鐘。
你先把注意力放在忠於職守的交通燈上。交通燈遵守著道路設計者定下的規律轉換著燈號,表達的訊息沒有因為黑夜而改變。不過,黑夜使交通燈的重要性減少了一半,但那不是它的責任,所謂重要性並不是它控制範圍之內。這時候的你,懷著一點冒險的感覺,嘗試無視紅燈發出的警告,走在暗黃色的斑馬線上。馬路上疏落的車不會對你構成威脅,因為如果有車即將駛近,刺眼的車頭燈已經讓你有足夠的警覺性;不過,你還是會下意識地左顧右盼。當你走到馬路另一端的一刻,紅燈熄滅,綠燈亮起。你一廂情願認為這是某種帶有隱喻的巧合。這個隱喻或許是,一部分的你已經融入了黑夜之中,黑夜之神透過綠燈對你表示認可。
你留意到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以避難所的姿態出現在街道的左方。醒目的光亮招牌告訴你,店內的商品已經準備就緒,讓你可以花些微的金錢作為代價,趕走任何類型的寂寞,例如以食物的卡路里燃燒寂寞的冰冷。你決定入去,但並不是因為寂寞,而是想找找這個城市還有沒有日晝存在的痕跡,從而放緩黑夜之神透過氣味滲入意識的速度。你向沒有黑眼圈的店員輕輕點頭。你不介意他沒有留意你的存在,你知道他根本不可能看見你。現在的商品陳列與日晝的無異。你很懷疑這裡能否避開寂寞,因為你留意到一些根本不會有人買的商品,它們注定在這裡呆等,直至「此日期前最佳」的印記讓它們解脫。你感受到店員與稀少的顧客攜手造成的慵懶氣氛,那是黑夜入侵燈光的結果。你可以在這個地方找到安全感,這種安全感源於寧靜的燈光,它們隔開了所有對你造成壓力的催促。便利店的存在表面上與黑夜格格不入,實際上它是黑夜的一部份,都市人已經把深夜享有的便利視作理所當然。
你摸索著黑夜為這裡帶來的另一種秩序,你不再抗拒漆黑的空氣。這一種秩序的構成,源於都市人不想浪費被深夜塗黑掉的時間。不少小食店與茶餐廳還在營業,向這裡的人提供便利店以外的選擇。因工作而夜歸的行人買了一串魚蛋,然後乘搭紅色小巴回家。一個露天攤檔販賣著水果,水果在鎢絲燈下顯得嬌艷欲滴。油炸與煎炒的香味讓你有點心動,但你並不能夠在這裡吃東西,所以你唯有忍耐。你並不存在這裡,你只是一個無法與這個時空互動的觀察者。你想起你剛才衝紅燈的模樣,不禁覺得可笑。
你的上方有一群霓虹燈與燈箱。它們為你介紹另一種秩序的重要角色:夜總會。它們宣傳著熱鬧的夜間娛樂,但你感受到的卻是色彩繽紛的光線帶來的靜謐。這種對比勾起了好奇心,可是建築物的舊牆發揮著阻隔的作用,讓你無法知道建築物裡發生著的事情。偶爾有衣著性感的女郎走過,熱鬧過後的落寞籠罩著她們,你只能透過想像去感受她們剛才的經歷。你從小被教導,這裡是會讓你墮落的地方。黑夜為你帶來黑色的思維,讓你覺得它們的存在帶著某種必然性。
你走到一個天橋底下,發現地上有一疊疊報紙:新聞版、財經版、副刊、馬經、娛樂版等等。一個報販坐在其中一疊報紙上吃消夜。當她吃完後,她就會開始幹活,報紙會染黑她的雙手。旁邊的便利店裡,店員暫時放下手頭上的工作,急不及待閱讀新聞版上的報道。
你聽到右邊有些聲響,所以你向右轉入另一個街口。已打烊的露天攤檔正被南亞裔的男人拆卸著,他們在這裡與同胞及黑夜結緣。他們以你不懂的語言交談著,他們的汗水蒸發在漆黑的空氣中。他們捲好拖板,放下吊在鐵枝上的射燈,把已拆下的鐵枝收拾好。他們的勞動力在深夜得到利用。你不知道他們會因為被遺忘於黑夜之中而傷感,還是會因為在黑夜中作出貢獻而找到生活的意義。
你忽然對被遺忘的事物產生了興趣,於是你闖進夾在兩幢住宅之間、由分體式冷氣機統治的窄巷。巷邊有不會流動的死水,瀰漫著一股尿味。你抬起頭,兩旁住宅外牆有水管的網絡,有一兩 個單位還亮著燈,壓迫感因為你採取由下而上的視點而增加。有一隻貓擋住你的前路,牠以冷冷的眼光注視著你。你不相信牠會看見你,繼續向前走,但牠好像因為你的趨前而向後退,最後跳上一個紙皮箱上目送著你離去。你意猶未盡,走入下一個窄巷。這裡是一間餐廳的後巷,圍裙和抺布掛在粗繩上晾乾,十多瓶空的大樽裝啤酒被放在暗白色的發泡膠箱裡。
你離開窄巷,經過一個陰暗的公園,它也是夾在兩幢住宅之間,只有簡單的長椅與植物。有一位衣著整齊的中年男士正襟危坐著,以沒有焦點的眼神盯著前方。他的斜對面,有一位正在撥扇乘涼的老翁,回顧著自己的大半生。你感覺到身邊的事物愈來愈暗,這裡的店舖都已經沒有營業,四周的顏色都像鋪上了塵埃。雖然你已經適應了黑暗,瞳孔的大小剛好,讓你順利進行考察,不過你的情緒多少因而有點低落。你想起附近的油麻地果欄,現在是凌晨四時十五分,是交收水果的高峰時間,於是你決定去那裡感受屬於深夜的動態。雖然你有明確的目的地,但你沒有因而忽略路過的景物:已打烊的酒樓裡有昏暗的燈光,有人圍坐著喝酒聊天。夜歸的住客與看更閒聊著日常瑣事。露宿者把自己的世界安放在舊報紙所覆蓋的面積上。白色的燈光穿過店舖鐵閘的細孔,你聽到鐵閘後方有人正在打通宵麻將。
你先走上天橋,以俯視的角度觀察果欄,使你對接下來的旅程有一個約略的概念。街道兩旁已經堆滿了紙皮箱與發泡膠箱,它們疊得高高的,等待貨車把它們運走。偶爾有客貨車與的士闖入,它們被逼以緩慢的速度前進。馬路上的虛實白線與交錯黃線無法規範搬運工人推動手推車的路線。繁忙的氣氛透過各種喧鬧的聲音傳到旁邊的住宅,你無法想像住客如何入眠。店舖石製的舊式屋頂歷史悠久,它們阻止夜幕垂到店舖裡,默默抵擋著風雨的侵蝕。店舖有分上層與下層,你不知道上層是辦公室、倉庫還是住宅。上層有簡單的玻璃窗,數棵樹木倚在石牆上。
你離開天橋,愈來愈接近果欄對出的街道。紙皮箱與水果混雜的氣味愈來愈濃,讓喉嚨有一股甘甜的感覺。現在你可以近距離打量搬運工人的動態。絕大部份工人都是赤膊的,穿著短褲,腰間繫著腰袋,毛巾或者放在膊頭上,或者纏在腰間。他們的體型與身材並不盡相同,有健碩型,有鋼條型,有肥胖型,但他們的力氣不能夠單以體型與身材衡量。你沒有因為他們身上的刺青而特意避開他們的目光,因為他們根本不會看見你。你肆無忌憚,欣賞著他們向前用力推車時緊繃的小腿肌肉,搬起沉重的紙皮箱時突出的肩胛骨。
工人把已卸載的手推車走入果欄內部,你跟隨著他。店舖裡有一個處理文書賬單的櫃檯,櫃檯後有一塊漆有「大展鴻圖」的大鏡,鏡上掛著大鐘與舊式日曆。牆上有印刷精美的海報,宣傳著世界各地的當造特色水果,但海報沒有完全遮蓋古老的紅磚牆。有點生鏽的鐵閘踡縮在一旁,它要等待黎明來到才可伸展筋骨。店員割斷捆綁著紙皮箱的硬紮帶,把它們棄掉在地。重新放滿紙皮箱的手推車輾過它們,發出清脆的聲響。你感到四處也是色彩繽紛的水果帶來的壓迫感。店員把放在最上層的發泡膠箱與紙皮箱打開,整齊排列的水果在鎢絲燈的照射下,黏在果皮上的水珠清晰可見。你想起剛才在寂靜的街道上販買水果的露天攤檔,然後與現在的情況作對照。店員拿著一個剝開了的橙,邊吃邊與搬運工人閒聊幾句,或者與買家討價還價,旁邊有一個小算盤隨時候命。你認真看過每一個牌匾上店舖的名字,嘗試記住它們。
從店舖上的鐘可以看見現在的時間:五時二十分。你步出果欄的內部,回到堆滿箱子的街道上。這裡熱鬧依舊,不過你已經感到亢奮之後的疲累,不像剛才那樣精神奕奕。你已經不停地走了四小時的路,而這時候你應該舒服地睡著覺。腳掌因為走在堅硬的瀝青路上而痠痛,大腿的肌肉也有點痠軟。老闆從箱裡找到一個爛掉的橙,他隨手把它丟出馬路,它在你的運動鞋旁邊掠過。
你離開的時候途經一間小食店。搬運工人圍著木桌子坐下歇息,喝著凍奶茶、凍咖啡、凍鴛鴦。你走了大約兩三個街口之後,四周回復寧靜,不過天色已經有點藍,這個城市即將醒來,白晝的秩序即將取代黑夜的秩序。大約一兩小時之後,交通燈重獲它應得的重視,茶樓裡的茶客聚精會神地看報,街市裡的水果都被標上零售價。而你已經起床,刷牙,洗臉,脫下睡衣,穿上班的衣服,出門,入升降機,出升降機,打開大廈的鐵閘,在綠燈下走過斑馬線,去便利店買早餐,然後想起昨晚的一切──或許對你來說,那只不過是夢境;但對於不少人來說,那是真實的人生片段。